吴存仁顺着莫蒿礼提供的思路,仔细回忆今天的所见所闻,心里渐渐有了一个令他惊惧不已的念头。他抬眼望着老人,不敢置信地说道:“恩师,陛下……”

那些未尽之言委实无法出口。

莫蒿礼知他心中所想,淡淡道:“陛下没有其他的办法。二皇子毕竟是皇后所出长子,天然占据大义名分。随着年岁渐长,他对储君之位有了清晰的念想,或者说在他看来这个位置本来就是他的。再加上有些人幻想着从龙之功,以及那些坚守道统的大臣的支持,他必然会陷入储君之争。”

吴存仁脑海中浮现先前开平帝愤怒离去的身影,身上不由得泛起清冷的寒意。

莫蒿礼继续说道:“相对而言,如今这个结局能令大多数人接受,也不会真正毁掉二皇子的人生。要不了多久,储君之争便会落下帷幕,大皇子毕竟是贵妃所出,朝野上下的反对声浪不会太强烈,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人会支持他。”

吴存仁叹道:“陛下真是用心良苦,弟子原以为这是中山侯和魏国公之间的较量。”

莫蒿礼想起裴越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不禁语气复杂地说道:“裴越只是选了一个合适的垂钓时机,然后放下了饵料。”

吴存仁道:“他用出售名下的产业诱使二皇子入局?”

莫蒿礼点头道:“其实此事早有征兆,裴越还在南境时,二皇子便多次谋划夺取沁园的股份。裴越布的这个局表面上略显粗糙,二皇子既能拿下那些产业,也可顺势反击,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至此,前半段众人纷纷入局,陛下只需要随手落下一记闲子,便剥夺了二皇子成为储君的希望。”

吴存仁喃喃道:“那些证据……”

莫蒿礼双眼微合,意味深长地说道:“裴越再怎么手眼通天,顶多只能触及到外围的痕迹,若非陛下亲自出手,他如何能拿到工部内部衙门不法之事的铁证。二皇子虽然行事不够缜密,薛稷却是经年老吏,不会轻易让人抓住自己的马脚。”

吴存仁摇头轻叹道:“裴越率先布局,二皇子意图反制,但是他们所有的谋划早就在陛下的意料之中。陛下应该很早就知道竹楼挪用工部的存银,只是一直没有揭开这个盖子,原来等的是今日朝会。”

莫蒿礼枯瘦的手指轻轻敲着藤椅的扶手,透过不远处的挑窗,凝望着府内充满生机的盈盈碧绿,隐隐流露出几分疑惑和不解。

吴存仁起身为其添茶,动作柔和轻缓,唯恐惊扰这位老人的思绪。

良久之后,莫蒿礼轻声道:“为何?”

吴存仁神色崇敬,安静地等待着下文。

“不通啊。”莫蒿礼幽幽一叹,缓缓道:“这个局并不复杂,即便二皇子只能看到最上面的机会,王平章不会洞察不到里面的凶险。既然他知道让二皇子从太平钱庄拆借银两,缘何不处理干净去年的隐患,偏偏要留下一个二十四万两银子的尾巴?”

“二皇子失去争夺储君的资格,于他而言又有什么好处?”

老人花白稀疏的眉毛微微上挑,眼中似有当年的风雷激**。

吴存仁小心翼翼地说道:“恩师,或许魏国公并非真心支持二皇子。”

莫蒿礼微微摇头道:“军中相争之势已成,且绝对比朝争更加激烈。裴越抢先一步站在大皇子那边,王平章便只能另立山头,除非他愿意以后王家成为裴越的附庸。”

涉及到更高层面的斗争,以吴存仁如今的阅历和所掌握的信息,未免有些力不从心。

好在莫蒿礼没有逼迫他给出一个答案,而是话锋一转道:“沈默云的出手不算突兀,在独子意外过世后,那个名叫林合的年轻人差不多是他的半个儿子,因此想要报复裴越算得上理所应当。陛下之所以没有动怒,是因为从最终的结果来看,沈默云突然出手不仅打乱二皇子那边的布置,还提前帮大皇子消除了隐患。”

吴存仁仔细想了想,附和道:“如果不是这样,二皇子落败之后说不定会玉石俱焚。如今他要是旧事重提,朝臣只会认为这是他睚眦必报。”

不知为何,莫蒿礼忽然想到那位连自己都无法请动的国士席思道。

他语气沉重地说道:“或许陛下早已习惯沈默云的精妙配合,这一次就像以前那些事一样,君臣二人无比默契,只需一个眼神便明白对方的心思。然而在老夫看来,沈默云似乎藏着很重的心事,朝局纷纷乱乱,渐有山雨欲来之势啊。”

老人缓缓闭上双眼,脸上已现疲惫之色。

吴存仁见状便取来一条羊毛毯子,动作轻柔地盖在老人身上,然后缓步离开书房。

只是莫蒿礼并未入睡,他脑海中不断浮现当年的那些人和事,最终定格在黄仁泰的面庞上。

相互扶持数十年,他们早已知交莫逆,然而此刻莫蒿礼心中却隐有几分担忧,喃喃自语道:“老伙计,你为何要卷进这场风波之中?”

……

“黄老大人不是我的人。”

中山侯府,青崖小筑。

面对叶七和谷蓁好奇的目光,裴越神情坦然,在将朝会上的事情简略复述后,他给出了一个准确的回答,继续解释道:“御史大夫乃宪台之首,我如果连这样的重臣都能随意驱使,陛下怎可能睡得安稳?再者,黄老大人为官清廉,品格端正,这样的人岂会趋炎附势,与我这种年轻勋贵搅合在一起?”

他稍稍一顿,面上浮现似笑非笑的神情:“但是,竹楼和工部之间银两周转的证据的确是我让邓载送去他府上。我相信以黄老大人的性情,绝对不会坐视这种以权谋私的事情存在。”

谷蓁虽已为人妇,仍不减清纯风姿,柔声道:“相公,你就不怕陛下疑你?竟然连工部内部极隐秘的事情都能查到。”

裴越摇摇头道:“那些证据不是我查到的,是在我决定出售名下产业后不久,有人专程送到我手中。”

谷蓁不解地望着他。

裴越平静地道:“那个人名叫陈安,乃是銮仪卫副指挥使。”

谷蓁如今对于朝堂上的格局有所了解,闻言不禁吃惊地轻呼出声,随即连忙抬手捂住双唇。

叶七白了裴越一眼,轻笑道:“那你说说,为什么御史大夫要帮你?倘若在欧阳敬弹劾之后,他立刻将这件事捅出去,二皇子自然可以调整策略以认错求情为主,纵然会小输一阵,也不至于演变成如今这个局势。”

裴越冲她竖起一个大拇指,然后老老实实地答道:“我也不知道,或许陛下早早提醒过他。”

语气极平静,然而他心里却轻轻一叹。

……

承平坊,御史大夫宅邸。

黄仁泰回府之后没有理会妻儿的问候,独自坐在庭院之中,于昏黄的夕阳里凝望着墙角那株枝叶繁盛的枇杷树。

老人想起在收到那些证据之后,广平侯谷梁通过一个极其安全的渠道告诉他一桩隐秘。

“原来时间过得这么快,一晃便是二十八年。”

他低声自语,眼中满是苦涩。

二十八年前,即中宗建平十二年,京都传出一个令人心痛的消息,太宗皇帝膝下长女、中宗皇帝的皇姐,祁阳长公主溘然长逝,年仅三十七岁。

那一年,黄仁泰三十六岁,官居翰林学士。

没有人能想到这位古板正统的大学士竟然生出莫大的勇气,尝试着与笼罩天幕之上的天子威仪作对,在数位志同道合之士的竭力配合下,终于保住祁阳长公主幼女的性命。

那一年,小郡主年仅十二岁。

十年后,即永宁元年的深秋,小郡主殁于都中那个举世震惊的大火之夜,不幸中的万幸是她留下一个将将满岁的孩子。

黄仁泰终于理清楚前尘往事,已然老泪纵横。

天边晚霞尽染,落日余晖之中,老人抬手拭去眼角混浊的泪水。

长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