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平六年,十二月初八。

绮水南岸,白马镇。

入夜之后,寒意泠泠,遥听江水翻涌之声,忽有孤鹤横江南下,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于夜色之中掠过,终至渐行渐远渐无声。

裴越独立于阁楼廊下,但见木叶尽脱,孤月悬空,只影在地,人间四顾寂寥。

此地距离京都不过数十里,都中的消息已经传到他的手中。

与他的推测大致相同,开平帝在发出那道旨意之后便陷入沉默的状态,没有往北营掺沙子,亦不曾直接对他的产业下手。虽然有些人沉不住气,譬如一个无权无势的渭南郡王想要撬开沁园的壁垒,又如户部下面的官吏稽查祥云号的账目,对于如今的裴越来说这些人只能算跳梁小丑,随手就能打发掉。

即便大风向对他不利,都中真正有能力的大人物都还在观望,亦或是暗中筹谋。

这里面最关键的原因是开平帝的态度难以捉摸。

究竟是暂时闲置压一压裴越的势头、以待来日再委以重任,还是将他一撸到底打落凡尘,在皇帝没有明确表态之前,没有人敢提前站队。诸如修武侯谭甫之流也只是趁着裴越还未返京,让家仆出面使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而已。

“裴越,这人间江山如画,往后你可以陪朕一起看。”

这是四皇子谋逆案之前,开平帝在太液池畔对裴越郑重许下的承诺。

言犹在耳,却已然时过境迁。

裴越没有浪费时间感叹唏嘘,他只是尝试站在开平帝的角度,猜想这位九五之尊后续会有怎样的手段。从过往的事迹来看,皇帝对于人心的掌控堪称炉火纯青,尤擅以大势构织成网,且根本不在意谋局的过程中会有多少人丧命。

一如当初他对路敏请君入瓮,便是此种手段的典型之作。

忽然之间,院外传来的人声惊扰了裴越的思绪。

下到一楼正堂,便见亲兵来报,只说礼部侍郎盛端明孤身来访。

裴越按下心中疑惑,微微颔首道:“请。”

待见到盛端明手中提着一个小食盒,裴越愈发不解,微笑问道:“老大人深夜前来,不知有何指教?”

盛端明爽直地说道:“明日便将返京,想来往后相聚之时罕有,故此欲小酌几杯,裴侯可愿赏面?”

堂中烛光明亮,老者的眼神略显复杂,裴越心中一动,遂欣然点头道:“老大人客气了,越求之不得。”

食盒中装着四碟佐酒菓子,另有两个酒壶。

亲兵退下之后,盛端明由衷地赞叹道:“裴侯之才如锥处囊中,操练士卒、行军打仗乃至商贾之术无所不精,虽弱冠之年却能取得偌大功绩,足以令无数人心生惭愧。便如这种名为破阵子的烈酒,锋芒毕露又后劲绵长,大半年来风靡京畿之地,老朽亦喜之不尽。”

裴越举盏相敬,平静地说道:“老大人谬赞。既然老大人喜欢这酒,改日我让人送一车去府上。”

盛端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后定定地望着裴越的面庞,似笑非笑地问道:“裴侯不担心旁人疑你勾连结党?”

裴越笑了笑,微微摇头道:“一群宵小之辈罢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圣天子乾坤独断明辨忠奸,我又何惧之有?”

盛端明斟满酒盏,没有继续这个敏感的话题,感慨道:“回想一年前对裴侯的印象,老朽颇有恍若隔世的错觉。”

裴越知道他深夜来访肯定不只为小酌几杯,见老者悠悠打开话匣子,便耐心地听着。

“当初陛下简拔裴侯于草莽之间,年仅十四便为子爵,老朽颇觉不妥,亦曾上奏劝阻。只不过当时座师从大局考虑,朝中支持者甚众,老朽那本奏章被陛下留中,最终不了了之。后来听闻裴侯在西境立下大功,老朽依然没有改变看法,裴侯可知为何?”

盛端明几杯烈酒下肚,眼神反而愈发清明,隐隐有锐利之感。

裴越不慌不忙地说道:“我明白老大人的担忧,纵然当时无碍,或有后顾之忧。”

盛端明颔首道:“十四岁为子爵,十七岁封侯爵,值此三国鼎立大争之世,似裴侯这等天纵之才,陛下春秋正盛之时尚能压制,可是将来何以为继?”

裴越握着精致的酒盏,话锋一转问道:“不知老大人的座师是哪位重臣?”

盛端明坦然地回道:“当朝左执政,均行公是也。”

莫蒿礼?

裴越眼神微微一凝,想起当初在绿柳庄中席先生讲过的朝堂故事,以及莫蒿礼病倒之后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不由得轻声一叹。

相较于桀骜不驯的武勋亲贵,大梁的文臣大多奉忠君为圭臬。

归府养病的莫蒿礼身为四朝元老,无数次站出来替天子震慑群臣。

洛庭性情刚直,虽然因为那次夜谈对裴越青睐有加,而且暗中与谷梁知交莫逆,可是裴越觉得倘若自己走上那条路,对方必然会站到对立面。

更不提韩公端、宁怀安等人,说白了他们都是大梁的忠臣,或者更直白一些是刘氏皇族的忠臣。

至于眼前这位老学究,想来今夜前来也是为了教导自己要以忠君为念?

听到裴越的喟叹声,盛端明缓缓道:“裴侯不必介怀,虽然均行公当初选中了老朽的卷子,但是老朽并非他的门人,否则也不会在礼部侍郎这个官职上蹉跎十余年。”

裴越略显讶异,从老者复杂的眼神中领会到他内心的纠结与彷徨。

盛端明苦笑几声,怅然道:“老朽读了几十年的圣贤书,如今却不知何为忠何为奸,不知裴侯能否赐教?”

裴越饮下半杯残酒,斟酌地道:“老大人这个问题太过庞杂,我读书太少,很难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

一问一答之间,两人眼神交错,渐渐明白了对方话中的深意。

“从年初的谈判,到出使南周,再到兵锋相见,老朽一路走来一路静观,渐渐折服于裴侯的赤子之心。先贤曾言,饰邪说、文奸言、为倚事、陶诞突盗、**悍骄暴,以偷生反侧于乱世之间,皆为奸人之所为,然而你从始至终都能秉持初心,何其难能可贵。”

盛端明回忆着这一年来的见闻,微微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如今裴侯的处境归咎于功高震主四字,陛下那道旨意发出后,想必朝中肯定会掀起攻讦你的风浪。自古以来,似裴侯这般年轻英才,死于莫须有之罪名者不计其数。”

裴越隐隐听出他的话锋,淡定地回道:“未必如此。”

“一定如此!”

盛端明右手拍于桌上,眼中精光爆射,怒道:“那些人一定会想方设法杀了你,并非是你图谋不轨,而是因为你木秀于林太过出众。至于你为了大梁出生入死,筹建商号经世济民,这些事除了那些挣扎求生的军卒和百姓,谁会在意呢?”

他吐出胸中一口浊气,面上泛起一抹悲凉的笑意,沉声道:“偏偏贩夫走卒的想法无足轻重,恰如这滔滔江水日复一日,纵然时而惊涛拍岸,终将归于一片寂然。”

裴越望着老者沧桑的面容,不由得肃然起敬。

盛端明又饮一盏,缓缓问道:“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