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越能达到今天这个地位,靠的是无数次运筹帷幄,从最开始非常粗糙的横断山剿匪之局,到最近料敌机先的江陵之战,他的谋算之能变得越来越成熟。

即便眼前是一个纷繁复杂框架极大的局,他依旧毫无胆怯畏惧之意,反倒逐渐显得兴奋起来,语调不由自主地上扬:“倘若要让皇帝忌惮,必须掌控足够多的资源,由点到线最后成面。”

席先生微笑道:“接下来皇帝或许会打压你,亦或是闲置你一段时间,但他暂时不会对你起杀心,因为天下还未平定,他还需要你这柄神兵利器。利用好这段时间,将你的影响力延伸出去。”

裴越沉吟道:“效仿当年裴元旧事?”

这便是方才席先生所言裴越强大之所在,即便抛开谷梁这层关系,他这几年分润出去的军功惠及太多人,西军和南军之中有很多武勋受过他的恩惠。在这个基础之上潜心经营人脉,未尝没有可能达到当年裴元的高度。

真到了那个时候,裴越要他们扯旗造反未必能行,可若仅仅是图谋自保,就算是开平帝也会再三思量,更遑论后继之君。

裴越不禁想到远在灵州的唐攸之。

席先生对这个弟子非常了解,直言道:“唐攸之顶多帮你守住藏锋卫的根基,但他很难在西军之中串联起一片势力。你不妨想想西境之战结束后,皇帝做的一系列安排。”

裴越怔了怔,缓缓道:“如今长弓大营主帅是南安伯苏武,我记得此人的第三子名叫苏平,与裴城的关系非常紧密。镇守虎城的是齐云侯尹伟,齐国府和定国府历来交好。这两位武勋算是裴家的世交,当初皇帝赦免裴戎,可能与这层关系有关。”

他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神色渐趋凝重:“罗焕章调任京军南营主帅之后,西境金水大营由南雄侯赵贤接任,这位应该是皇帝的心腹,一如萧瑾和守江陵的保定伯蔡迁。至于定西大营主帅汝南侯刘定远,我曾经研究过此人的履历,他似乎没有特别的倾向。”

席先生悠悠道:“中宗建平十五年,定州鉴湖之战,王平章救过刘定远一命,只是知道这件事的人很少。”

裴越恍然道:“竟然是他的人。”

席先生道:“你在西境逆转胜局,让唐攸之一跃而成军中顶尖武勋,他当然会承你的情,让唐临汾入藏锋卫便是表明态度。可是正因如此,皇帝不会坐视你将西境边军变成自己的地盘,只需要一连串简单的调动,便将你的人脉打散弱化。仅凭一个新晋崛起的唐攸之,占据大义名分的时候可以帮你做一些事情,但是绝对无法随意驱使刘定远和尹伟这些人。”

裴越心中泛起一股凉意,一个长久以来压在心底的谜团终于有了答案。

那还是年初的时候,他携大胜之威返回京都,在那场朝会上亲眼见证王平章通过一个精简西军的提议掀起风浪。当时裴越以为王平章是想举荐李炳中为灵州刺史,虽然最后这个包揽军政大权的官职落在唐攸之手中,西军的精简和各营将帅的调动却也顺利推行。

裴越脸色有些难看,缓缓道:“原来王平章是想断我的后路,当时皇帝明面上是在打压他,两人竟然有这样的默契。”

席先生沉静地说道:“这对君臣相识数十年,虽然存在权柄上的争斗,但是王平章非常了解皇帝的性情,在必要的时候他会放下怨望配合皇帝的举措。不过你无需因此失落,就算你当时反应过来,也无法反对这种阳谋。”

“先生言之有理,皇帝和王平章确实更老辣一些。不过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我在西境也不算完全没有收获。”裴越很快便调整心情,微微一笑道:“藏锋卫将士绝大多数是灵州人,唐攸之足以帮我稳住基本盘。再者,他手下有三卫厢军,这四万人如果不拿来做点文章属实可惜。”

席先生微微一怔,旋即讶异地道:“你竟然早有安排。”

裴越汗颜道:“倒也不算未卜先知,只是当时按照皇帝的意思,原本就要用精简下来的西军将士补充进灵州厢军。唐攸之当然要留下原先长弓大营的精锐,刚好这些将士与我有过同生共死的经历。”

说到兴起之时,裴越起身踱步道:“光是这样还不够,我不能浪费唐攸之主政灵州的机会。除了沁园之外,祥云号必须进驻灵州,只有将刺史府、厢军、当地士族和百姓紧密联在一起,才能织成一张以我为核心的巨网。”

席先生拊掌微笑道:“这便是你的破局之道。”

裴越停下脚步,转身望着中年男人,脸色越来越精彩,宛如一道闪电在他脑海中炸响。

来到这个世界太久,他竟然已经忘记自己最擅长的领域。

当初在绿柳庄的时候,裴越决心从军而非操持商业,那是因为他自知弱小没有自保之力,即便赚来万贯家财也只会为他人做嫁衣。可是如今不同,皇帝在意的是他手中的军权,倘若他将重心转到商贾之道,恐怕开平帝做梦都会笑醒。

然而那些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个渗入到社会方方面面的祥云号有多么恐怖。

比如当年的陈家,开平帝和王平章将陈轻尘视为腹心之患,却只将注意力放在先帝对陈轻尘的宠爱上,以为杀死这位奇女子就能解决问题。然而直到陈轻尘故去十余载,她的遗泽仍旧可以帮助陈希之搅动风云。

经过这几年的观察和分析,如今大梁某些地方刚刚出现资本的萌芽,摆在裴越面前的几乎是一张干净的白纸,可以任由他涂抹勾勒。

以祥云号为载体,逐渐将经济民生捏在手中,即便不朝着下一个阶段仓促冒进,他也可以控制这个社会的脉络,甚至在未来具备撼动王朝统治的能力。

当然,想要做到这一点,需要的条件非常苛刻。

首先根脚要足够硬,这样才能打通各州府官员形成的阻碍,这对现在的裴越来说显然不是难事。诚如席先生所言,在天下没有平定之前,开平帝不会自断臂膀,最多只是停下裴越上升的势头,再加上一些敲打而已。

其次需要足够多的人才,裴越同样没有这方面的担忧。以绿柳庄子弟为核心的祥云号管理层,对他百分百忠心,再加上这几年的历练,只需要裴越稍加点拨,他们完全可以独当一面,将裴越的商业版图扩展到南境五州每一处角落。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祥云号需要种类繁多足以囊括整个社会的商品,这恰恰是身为穿越者的裴越最大的优势。

理清这些思绪之后,裴越敬佩地说道:“先生一语惊醒梦中人。”

席先生微笑道:“这段时间你在南岸领兵作战,我去了解过钦州大旱的详情。如果没有你的祥云号鼎力支持,韩公端恐怕很难解决这个难题。当时我就在想,既然祥云号眼下就有这样的能力,若是让它扎根南境继续发展下去,这将会是何其恐怖的力量?”

裴越不禁有些惊讶,席先生明明是这个世界土生土长的人,竟然能够一眼看穿商业乃至于资本的能量,即便这只是一个粗浅又笼统的认知,依旧令人震惊不已。

他情不自禁地叹道:“先生好眼光。”

席先生摇头道:“我只是因势利导,远不及你捕捉机会的敏锐。如果不是你借助钦州大旱的机会,让祥云号跳出京都继而在成京站稳脚跟,我们根本不具备这样的条件悄无声息地布局。”

裴越并未过分谦虚,这本就是他对祥云号的规划。

京都虽好,却处处有人盯着,祥云号已经渐渐到了发展的瓶颈,总不能将其他商号全都吞并,即便裴越有这个能力也不能这样做。

赈济灾民挽救时局是一举两得,不仅让裴越在朝中刷了一波好感,更让祥云号在南境的发展畅通无阻民心所向,可谓一朝跳过龙门,自此天地无限广阔。

至于契合今日之局势,只能说冥冥中自有天意。

裴越没有被兴奋冲昏头脑,他脑海中浮现从北到南万里疆域,渐渐化作一块恢弘广袤的棋盘,无数颗棋子落下,仿若十余条大龙纠缠共舞其上。

那颗名为祥云号的棋子,被他置于腹心之地。

落子天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