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勋贵们抬起头,脸上满是惊喜之色。

裴越摇摇头,失望地道:“方才你们要是敢动手,我的亲兵未必就能拦得住,但是我现在既然来了,陛下又将这桩事交给我处理,难道要我看着你们杀死周人?各位大老爷,咱们姑且不论交情深浅,让我背这口黑锅恐怕不妥吧?”

勋贵们只觉这番话说得自己心里格外舒坦,纷纷露出笑意道:“裴侯说笑了,咱也只是一时气愤,绝对没有想过要在沁园杀人。”

裴越微微颔首,神色温和地道:“诸位给我这个面子,我自然会记在心里。此事的过程我已经了解,其实只是两边酒劲上头,所以闹出点矛盾,不算什么大事。”

他环视众人一圈,继续说道:“诸位肯赏脸的话,我派人在素壁那边备好点心香茗,你们且去那里听听曲儿,不要再聚在这里,如何?”

当即便有人高声道:“裴侯处事自然公道,我家那兔崽子敢在沁园惹事,请裴侯随意惩治!”

应者如云。

他们当然知道这件事可大可小,毕竟对方有一层使团随员的身份,又是在两国修复关系的特殊时期,想要轻松解决恐怕不易。其实这些勋贵并非蠢人,方才之所以要闹到那个地步,主要是担心对使团的人动手,会变成影响两国关系的大事,到那个时候他们家中的子弟肯定要吃挂落。

不过在裴越出面之后,尤其是风轻云淡地说出杀人二字,他们反倒放下心来。

裴越朝旁边看了一眼,戚闵等人便上前将这些勋贵请走。

门外彻底安静下来,裴越转身望着徐初容,从上到下打量一眼,面无表情地问道:“有没有受伤?”

徐初容蹙眉道:“用不着你假惺惺。”

她又不傻,裴越就差把息事宁人四个字写在脸上,显然不会跟那些动手的权贵子弟计较,顶多罚酒三杯而已。然而于她来说,今天这件事完全是飞来横祸,自己被弄得这般狼狈不说,还被那些梁人堵在院外骂了半天,换谁能忍得下这口恶气?

裴越已经知道她的身份,看她小小年纪却又故作老成的模样,不禁觉得好笑,淡淡道:“既然没有受伤,那就随我来吧。”

徐初容一动不动地问道:“去哪里?”

裴越转身说道:“当然是解决这场冲突,你若是不想追究,我便派人送你回四方馆。”

徐初容望着他决然的背影,暗暗咬着银牙,恨不能对着他的后背来一脚。

“小姐?”一名护卫忧心忡忡地看着徐初容,生怕她跟这位气势煊赫的中山侯闹起来。

徐初容沉着脸一言不发,拂动衣袖跟了上去。

当裴越走进水镜大堂之后,已经被郎中们暂时治疗的权贵子弟们纷纷挣扎着爬起来行礼。其实他们刚开始还占着优势,只不过在徐初容下令之后,那六位武道高手便没有留手,故而这些年轻人着实有些惨,不少人脸上肿起一片。

然而他们并无丝毫挫败之色,反而一个个显得兴奋异常。

不待裴越问起,他们便开始主动讲述这件事的始末。

一开始七嘴八舌,渐渐地便由那李姓武人和他口中的何兄讲述,裴越耐心地听着,和此前对待他们的父辈时完全是截然不同的态度。

李姓武人说完之后,望着裴越恭敬地说道:“裴侯,小人并非有意要在沁园闹事,只不过那几个周人自以为掩饰得很好,但是谁还看不出他们的身份?他们以为使团随员的身份就能遮掩,若非想要刺探消息,他们为何不去里面的小院图个清净,反而要来大堂这种喧闹的地方?”

裴越略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便在这时,徐初容在护卫们的簇拥中进入大堂。

勋贵子弟们无论有没有受伤,此刻格外团结地怒目而视。

徐初容刚好听到那最后一句话,不知为何心中略有些不安。

裴越转头看着她说道:“其实我也有些好奇,阁下若只是想要体验沁园的特色,缘何不找个清净的小院?”

徐初容轻哼一声道:“我喜欢热闹一些的地方不可以?”

裴越笑了笑,没有与她争论,继而对那些勋贵子弟说道:“各位心系大梁,这一点值得称赞,不过还是略显冲动。这几位的确是使团随员,尤其这位年轻公子是南周正使的亲戚,估摸着是仰慕咱们大梁的强大,特意来京都瞻仰一番。你们没有查清楚就下定论,且不听对方的辩解,直接出手伤人,朝廷肯定不能视而不见。”

勋贵子弟们顿时紧张起来,刚才热血上头不管不顾,然后在郎中诊治的时候逐渐冷静下来,想到朝廷刚刚和南边订立盟约,不禁有些后怕。

那李姓武人忽然站出来说道:“裴侯,此事是我一人挑起,其他兄弟只是出于义愤,所以和他们无关。不论怎样的惩治,由我李存义一人承担即可!”

站在他身旁的何兄亦凛然道:“是我和李存义先动的手,不关别人的事,请裴侯依律降罪!”

其他人的情绪再次被鼓动起来,纷纷开口扛起罪责。

裴越逐一望过去,只见这些人和他差不多的年纪,基本都是二十岁左右,沉吟片刻道:“陛下命我来处置此事,其实是因为酒醉闹事不算大错,否则早就将你们关进刑部大牢里。如今两国刚刚订立友好盟约,相信谁都不会愿意看到一件小事破坏大局,徐公子意下如何?”

听到他将公子二字咬了重音,徐初容扭过头去,不做回答。

裴越心中哂笑,可见是一个被宠坏的黄毛丫头,那徐子平真是不知轻重,明明肩负那等重任,却将南周首辅膝下最骄纵的女儿带在身边。

他对勋贵子弟们说道:“虽说你们受的伤要重些,但终究是你们先动手,这是有错在先。这样吧,你们给这位徐公子和他的护卫赔个不是,双方各退一步,就此揭过这桩恩怨。”

这些年轻人单论城府终究要差些火候,当下便喜笑颜开地上前赔礼道歉。

徐初容气得脑袋疼,可是伯父和他的人始终都没有出现,肯定是被北梁皇帝强行留在宫中,这件事的结局也就不言而喻。

裴越微笑道:“徐公子大人大量,还望不要记恨这些年轻人。”

徐初容定定地看着他,漠然道:“中山侯的手段果然不凡,我记下了。”

“无妨。”裴越不以为意,对赶来的戚闵说道:“你带一队亲兵,亲自护送徐公子回四方馆。”

“遵令!”戚闵躬身应下,然后看着徐初容说道:“徐公子,请!”

徐初容目光如刀一般,在裴越身上划了几道,然后扭身便走。

待她离开之后,裴越面色陡然沉肃,盯着面前笑容满面的年轻人们,摇头道:“三十多个人对上人家七个,被打得落花流水一般,你们还能笑得出来?”

众人登时无比汗颜。

裴越没有过多说教,毕竟又不是他们的亲爹,点到为止即可,随后道:“不过念在你们心思难得,稍后我会让人将药材送到你们府上,另外还有一块沁园的银字号牌,算是一点心意。”

年轻人们先是一愣,然后忘形地欢呼起来。

沁园的会员牌早已风靡整座京都,不知多少富商在这里一掷千金,只为早日拿到一块玉牌,从此就能跻身于真正的上流权贵圈子。

这些年轻人虽说是勋贵子弟,但是府中并不豪富,否则也不会挤在大堂里吃饭,要是光靠自己花银子,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从铁牌升到铜牌,更何况是银牌?

一时间赞颂声连绵不绝,裴越微笑着和每个人简单聊了两句,记下他们的名字和出身之后便让杨虎派人送他们回府。

片刻过后,大堂内便只剩下李存义和何冕二人。

裴越招呼他们在一个干净的桌子旁边坐下,平和地问道:“李存义,你如今在哪里做事?”

李存义恭敬地答道:“回裴侯,小人在守备师担任游击。”

何冕跟着说道:“禀裴侯,小人亦是守备师属下游击,今日与李存义都是休沐之期,便约好来沁园逛逛。”

裴越微微颔首,缓缓道:“想不想调来北营从军?”

两人的呼吸立刻急促起来,裴越这句话的意思显然不是指整个北营,而是他的那两卫嫡系精锐。

“小人求之不得!”李存义起身拱手答道。

何冕亦是喜不自胜地答应。

裴越微笑道:“好,我会让人去西府说一声,将你们调到武定卫。不过,你们一开始只能从普通的步卒做起,有没有问题?当然,武定卫中有着清晰严格的擢升规定,你们只要努力用心,不会一辈子都只是步卒。”

两人连忙摇头。

裴越颇为满意,勉励二人几句之后便让他们回府等待调令。

他将这件事处置妥当之后便去往宫中复命,至于那位南周首辅的女儿,显然没有放在心上。

徐初容却很难轻易放下。

回到四方馆之后,她将自己关在卧房之中,静坐生着闷气。

她知道裴越这样的处理方式很平常,毕竟他是梁人,不可能真的将那些勋贵子弟打个半死。然而她又不是梁人,且今日压根没有主动挑衅,完全是那些人没来由地闹事。

莫说她这样的身世背景,就算只是一个普通人都会觉得无法接受。

好在她还存着几分理智,也不是那种自以为是的性情,知道在这北梁京都奈何不了对方。

“裴越!”她从牙缝中吐出两个字。

此前听伯父说,北梁这边会直接派人南下迎亲,正使便是中山侯裴越。

于她来说,今日之事只是一个开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