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城的主街道极其宽阔,至少能够同时容纳四辆马车并行。
从皇宫到西城的主道上,宽敞舒适的马车往来不息,里面自然都是大周的达官贵人。此地崇尚奢遮之风,权贵出门动辄上百亲随,曾经有人嘲笑说朝廷之所以要将主道修建得这般宽阔,主要是为了防止贵人们堵在路上不能动弹。
一些不成文的规矩被所有亲随马夫牢牢记在心中,遇到那种惹不起的大人物自然要早早避开,他们尽皆练出一双能通过马车分辨主人身份的火眼金睛。
今日的主道上依旧车水马龙,当一辆外表看起来很普通的马车从北面驶来,迎面撞上几辆各自带着数十名亲随的华贵马车。令人意外的是普通马车毫无避让之意,径直从街中央穿行而过,对面的那些贵人仆从纷纷让出道路。
有眼尖的路人认出那辆普通马车上的徽记,心中涌起原来如此的感叹。
这是徐家的马车,难怪一路上无人敢冲撞。
前魏覆灭之时,北方大批文华世族举家南下,以躲避当时连绵不休的战乱。有好事者统计,当时衣冠南渡的世族至少有九十多家,几乎囊括了前魏数百年国祚培养出来的读书种子。如今大梁文学不兴,仅有庐陵韩氏和江北傅氏这两支较为知名,与南周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南周诸多诗书大族之中,尤以清河徐氏独树一帜,百年前便已是当世文坛执牛耳者,南渡之后只用短短十几年时间便令世人叹服,往后数十年在南面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如今已然枝繁叶茂。
徐家当代家主徐徽言今年四十七岁,官居南周内阁首辅,与担任总理军务大臣的镇国公方谢晓并称为双璧。
今日这普通马车里坐着的便是徐徽言的幼女,芳名徐初容,年方十五岁。
也只有这样的家世才能让她在宫中说出那般大胆的话,竟是想要从中作梗破坏皇帝陛下允准的和亲之策,而且清河公主在听完之后亦无太夸张的反应,只是简简单单劝了两句。
马车一路通行无阻回到徐府,从侧门而入直达内庭,徐初容从马车上下来,抬眼便看见一个年轻男子站在不远处,便亲近地喊道:“三哥!”
年轻男子是徐徽言的第三子徐熙,他迎上前示意丫鬟婆子们退下,轻声问道:“你今儿去宫中了?”
徐初容微微颔首,眨眨眼睛道:“三哥,你想不想知道今天公主姐姐对我说了什么?”
徐熙轻叹一声,摇头道:“还能说什么?左右不过是那些解救苍生的俗话。我并非是要质疑她的用心,只是国战之事怎会被一桩婚事困住?”
徐初容嗔道:“三哥,你怎么可以这样想公主姐姐?如今陛下膝下只有她这一位年龄合适尚未许配人家的公主,总不能随便找个宫女冒名顶替,谁让你这些年磨磨蹭蹭一点都不果断?”
徐熙被她说得有些脸红,转过头道:“我原打算这几日就向父亲提这件事。”
徐初容知道他骨子里极守规矩,即便十多年前陛下就跟徐徽言提过一嘴,将来要让天家和徐家结姻,故此才有了清河公主这个封号,但是徐熙从未鲁莽逾越过,偶然与清河公主相见也是持礼甚恭。
想到这儿,徐初容便没有再奚落他,压低声音说道:“三哥莫慌,小妹倒是有个法子。”
徐熙双眼一亮,打起精神问道:“什么法子?”
两人沿着府内小径边走边说,徐初容眉眼灵动,说到兴起时更是神采飞扬。
“咳咳——”徐熙忽然用手掩嘴,用力咳嗽两声。
徐初容连忙闭上嘴,转头望着不远处台阶上站着的徐徽言,甜甜地笑道:“请爹爹安。”
“拜见父亲。”徐熙毕恭毕敬地行礼。
徐徽言身穿藏青色文士长衫,气度中正平和,眼神温润沉静,自有一股看天边云卷云舒的悠然气质。他并未拆穿小女儿的把戏,只对徐熙说道:“虽说已经中了进士,学业总不好就此丢下,回去读书罢。”
“是,父亲。”徐熙在兄弟姊妹之中最温厚老实,尤其是在徐徽言面前,绝非那种伪装出来的恭敬,而是完全发自真心的敬畏。
徐初容走上台阶,亲昵地揽着徐徽言的小臂,忍俊不禁地说道:“爹爹,你又吓唬三哥。”
徐徽言并不着恼,只是感叹道:“你们两个的性子若是中和一下该多好。”
徐初容摇头道:“爹爹,中庸之道不可取。”
“所以你就准备召集都中那些读书读迂了的文人,给北梁使团一个下马威,最好再毁掉陛下钦定的婚事?”徐徽言脸上的温和渐渐淡去。
徐初容缩了缩脖子,轻声道:“爹爹,就算公主姐姐嫁到北面去,难道北梁皇帝就会顾忌她的脸面,彻底停止边境上的交锋?公主姐姐性情柔善,从小到大没跟人红过脸,陡然去到那种举目无亲的地方,还要面对不怀好意的梁人,受了欺负连个诉苦的人都没有,您让我怎么能够放心?”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然而这时却听徐徽言说道:“既然你将清河公主当成亲姐姐看待,更不应该鲁莽行事。”
徐初容惊讶地仰着头,望着眉宇间浮现一抹忧色的父亲。
“你再好好想想,如今咱们的使团还在路上,就算北梁皇帝答应此事,一来一去也需要几个月的时间。”说到这儿,徐徽言顿了一顿,提醒道:“你要记住一点,不能让陛下和朝廷失了脸面。”
片刻之后,徐徽言早已离去,徐初容依旧站在原地,颇有一种恍若梦中的感觉。
她没想到父亲竟然会默许自己离经叛道的想法,甚至还给出一些建议,这可不像是他往常的行事风格。
徐初容忽然意识到,父亲此前并不知道清河公主远嫁北梁一事,或者说陛下并没有征询他的意见。只是对于一国首辅来说,这点小事肯定不会让他心生怨望,看来朝中各方势力之间的暗流涌动愈发激烈,几近于浮出水面。
她转身走回自己的院落,廊上的鸟儿清脆地欢鸣,仿佛在迎接小姐的到来。
徐初容喂了一会鸟儿,来到书房看着桌上用镇纸压着的那副字,不由得眉头微蹙。
纸上写着一首词,是她今早出门前一时兴起挥毫泼墨,字迹飘逸超迈、骏快飞扬,浑不似一般少女娟秀柔婉。
只不过……
她盯着自己的书作看了片刻,摇摇头道:“可惜。”
纸上写着的头一句是:红藕香残玉簟秋。
正是当初在灵州秋江宴上震惊众人的那首一剪梅。
徐初容移开镇纸,然后将那张纸拿起来,随手递给旁边站着的丫鬟,淡淡道:“烧了。”
丫鬟楞了一下,明明小姐前两天看到这首词的时候十分喜爱,缘何今日会这般反应?
徐初容撇撇嘴道:“告诉外面那些人,往后这种欺世盗名之辈的诗词不要再送进来。”
丫鬟连忙点头道:“是,小姐。”
书房中安静下来,徐初容透过挑窗望着丫鬟远去的身影,喃喃自语道:“这世上哪有少年时连书卷都没摸过,短短几年时间就文武双全的天才?”
“这首词却不知你从何处抄来,想来这辈子没有机会当面拆穿你的丑事。”
“真可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