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贤在说完那番话之后连自己都觉得有些尴尬。
四皇子的狠辣毒计让他的想法开始转变,不仅反思自己以前的荒唐行径,也在思考将来的未雨绸缪。裴越在军中的地位不需赘述,尤其是开平帝对他的倚重越来越明显,刘贤不愿意再次被别人捷足先登,故而打定主意要在今天和他冰释前嫌。
然而他做了二十六年的大皇子,有开平帝帮他遮风挡雨,又有吴贵妃替他笼络人心,在裴越出现之前从来没有经历过挫折,这才养成此前那种目空一切的性情。
想要短时间内转变过来何其困难?
这就好比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当初他那种骄横霸蛮的做派令人厌恶,如今这样的低姿态又未免太过优柔。
好在裴越没有让他更加尴尬,似笑非笑道:“但是能得到殿下的认可,我发现自己很高兴。”
刘贤双眼一亮,喜道:“果真?”
裴越微微颔首,从容淡定地说道:“殿下,当初你看中蜂窝煤的方子,利用七宝阁和孙大成那些人给我施加压力。那时候我就在想,假如我真的让了一步,恐怕会被殿下吞得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刘贤有些尴尬地沉默片刻,随后坦然道:“不瞒你说,我当时的确只想着攫夺你的方子,根本没想过失败的可能性,最后被你弄得灰头土脸也算是罪有应得。”
裴越笑了笑,道:“至少殿下没有想过对我身边的人下手。”
刘贤道:“我不会那么下作。”
裴越望着远处那一千名聆听韦睿训话的藏锋卫将士,目光移动到韦睿旁边的邓载,指着他对刘贤说道:“殿下,那个年轻人名叫邓载,从开平三年我去往绿柳庄之后便一直跟着我。这些年他是我的亲兵队长,替我处理了很多事情。从今天开始,他不再是负责端茶递水的亲兵,而是我的亲卫营统领。”
刘贤微露惊讶之色。
“像邓载这样的人还有不少,包括北营现在那些高级武将,他们都是在我微末之时决心追随,这一路上久经曲折与考验。我不能漠视他们的付出,所以尽可能给予他们对等的回报。不仅仅是在官职上,平时我也会给他们最起码的尊重。”
裴越说完之后,静静地望着若有所思的大皇子。
片刻之后,刘贤感叹道:“难怪你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带出一支精锐骑兵。”
裴越又道:“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对下属是什么态度,他们就会有相应的反馈。或许短时间内那些不好的反馈会被隐藏起来,可是终究有爆发的那一天。当然,我并非一味宽纵他们,相反藏锋卫的军规极其严厉,在边军之中首屈一指。从成军那天到现在,没有一名武将触犯过军规,因为他们知道我不会给第二次机会。”
一席话让刘贤沉默不语。
他遥望着校场远处那些似长枪一般挺立的士卒,细细品味着裴越话里的深意,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良久之后,他字斟句酌地说道:“他们做得好,你便要给予足够的奖赏,若是做错了,便要依照规矩惩处。正式场合要明白上下尊卑令行禁止,平时则要尽量做到尊重下面的人。其实概括起来就是,赏罚分明恩威并施。”
裴越微笑道:“殿下其实很聪明。”
这句话略显老成持重,但是刘贤并不反感,因为他意识到身边的年轻人早已放下芥蒂,否则绝对不会说出这些交心之言。
一念及此,他温和地笑道:“以前我觉得自己虽然比不过父皇和母妃,但是在兄弟之间应该算是聪明人。直到遇见你之后,终于明白人外有人的道理。”
对于这番赞誉,裴越一笑而过,话锋一转问道:“不知殿下对南边的局势如何看待?”
不知为何,刘贤竟然觉得有些紧张。
长考之后,他缓缓说道:“南周的武备军力处于下风,最大的倚仗是天沧江,但是当年被广平侯硬生生在南岸咬下一口肉,这便意味着他们防御的难度变得更大。我思来想去,始终觉得南周最好的选择是挑起咱们的内乱,或者想办法拖延时间。”
“如何拖延?”
“此前父皇已经派使者南下,南边当然可以派使者来大梁,两地相距极远,一来一回需要耗费大量时日,如此反复几次,拖个一年半载不成问题。当然,父皇肯定不会被这些肤浅的手段迷惑,除非南边真能找到切实有效的名义。”
裴越打量了他一眼,神情忽地有些古怪。
刘贤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纳闷道:“有何不妥?”
裴越轻咳一声,摇头道:“殿下,那天我在鱼龙街上遭遇一场刺杀,大部分是宁丰致派的人。其中有个杀手令我印象深刻,此人身材魁梧面相清秀,擅使一根铁棍,用的却是枪法,不知殿下有没有印象?”
刘贤沉吟道:“确有此人,他叫童鹏达,据说是京都左近的一名游侠儿。宁丰致将其引见之后,我见他武道修为高强,便将他留在王府的护卫队伍里。裴越,刺杀案虽然是宁丰致擅自谋划,可我也要负一些责任。”
裴越摆摆手道:“殿下不要误会,我历来奉行的是冤有头债有主,不会牵连旁人。只是那人的特征比较明显,所以想知道他的身份。”
刘贤点点头,见远处那些锐卒似乎在列队折返,便语气诚挚地说道:“今日与你相谈片刻获益良多,于我而言称得上良师益友。裴越,以前多有得罪,还请勿怪。”
语罢,他郑重地拱手一礼。
裴越侧身避过,没有受他这一礼,然后笑吟吟地说道:“殿下,过去的事不必再提,其实我并不喜欢四处树敌,化干戈为玉帛难道不好?”
刘贤会心一笑,刚想调侃裴越这句话不尽不实,然而仔细一想却发现对方说的很有道理。从开平三年秋天算起,裴越这几年从未主动招惹过别人。不管是自己出手谋夺七宝阁,亦或是丰城侯府李家和成国府路家,乃至于处心积虑编制阴谋的老四,裴越自始至终都是被迫应对。
然而算计他的人下场都很凄惨,反倒是这个身世艰苦的庶子一路青云直上,腾于九天之上。
回想这个年轻权贵过往凌厉的风格,他不禁好奇地问道:“裴越,是不是因为父皇的缘故,你才放下对我的芥蒂?”
“的确有这方面的考量,但不完全如此。”
裴越十分坦然,随后又道:“那天晚上,殿下为了自己的妹妹宁愿舍弃亲王之位,在我看来这是很优秀的品格。一个在意亲情的人,总比那些行事没有顾忌甚至不择手段的人强得多。”
“我明白了。”
刘贤冲他抱拳,郑重地说道:“能够听到你的称赞,我也很高兴,而且会牢牢记在心里。时辰不早了,我得返回京都,改日请你赴宴。”
“恭敬不如从命。”
“对了,这次不会是在竹楼。”
两人相视一笑,不由得想起几年前那次鸿门宴。
刘贤坚持不要裴越相送,独自朝营门的方向走去。
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裴越心中感触颇多。
方才的对话之中,他其实藏了试探的用意,如今能够确定的是这位大皇子和造反案无关。
“童鹏达?宁丰致?你真的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
裴越冷冷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