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商家之后,裴越马不停蹄地赶回北营,然后在藏锋卫驻地的校场举行祭奠仪式,告慰那些在西境战事中阵亡同袍的英魂。

翌日清晨,藏锋卫和武定卫的新任主官们吃完早饭后便急匆匆地赶到帅府。

大堂与往日相比略有变动,北面墙上挂着一幅新的地图,以天沧江为中线,大梁南境五州和南周北境六地的简要地形一览无余。

众人在长桌两侧落座,左边依次是秦贤、孟龙符、罗克敌和薛蒙,这是武定卫的四位主将。右首则是韦睿、唐临汾和陈显达,他们统率着藏锋卫,再加一个被裴越塞进平南卫的傅弘之。

每人面前都摆着一本册子。

大门关闭,戚闵带着亲兵们将帅府团团围住,隔绝任何意图窥视的目光。

裴越站在地图旁边,示意众人拿起面前的册子,淡淡道:“先看看吧。”

韦睿低头望去,只见册子封面上写着四个字:操典七略。

翻开一看,首页总纲上写着:夫善师者不阵,善阵者不战。此言伐谋制变,先声后实。军志素定,夺敌人之心,不待旗垒之相麾,兵矢之相接,而胜负之势决于前矣。其次则立部曲,度权谋,先偏后伍,弥缝其阙,用以乘机而佐胜,千古以来未之或改。

坐在他身边的唐临汾将这段话轻声读了出来,堂内除了陈显达这个夯货之外,其他人尽皆若有所思。

韦睿继续往下看,只见后面写着:大要在士卒训练,兵器坚良,号令以申之,赏罚以督之。因山川形势之宜,讲步骑离合之要。不嚣不隘,常以按阵而居,常以我逸而待彼劳,常以我治而待彼乱,常以我近而待彼远,常以我饱而待彼饥。

看到这里,韦睿心中颇为震惊,于是直接将最后一句话念出来:“故以束伍、手足、诸器、阵法、行营、军纪、旌旗为操典七略,此则制胜之道也。”

裴越见这些人脸上逐渐浮现敬畏的神色,便轻声笑了笑,平和地说道:“这是咱们北营以后的练兵操典,是我参考前人兵书、席先生对我的教导以及这两年在战场上的心得汇总而成,所以你们不必大惊小怪,更不要用看待妖孽的目光望着我。”

气氛缓和了些,陈显达摸着脑门道:“侯爷,这些字分开我都认识,可是连在一起我就弄不懂什么意思。”

裴越似笑非笑地说道:“懒得学?”

陈显达倒也不傻,连忙摇头道:“末将想学,就是怕自己太蠢了,一时半会弄不明白。”

其他人尽皆神态轻松地笑出声来。

裴越不紧不慢地说道:“给你五天时间将这本七略背熟,到时候若是错了一个字就罚你一军棍。”

许是这几个月过得十分悠闲,再加上裴越极少对手下这些武将疾言厉色,陈显达脸上堆着笑,还想讨价还价。

裴越脸上的笑意陡然消失,眼神如刀子一般锋利,冷声道:“听清楚了没有?”

陈显达心中一紧,下意识起身站直回话:“遵令!”

裴越不再理他,目光逐一扫过所有人,寒声道:“你们之中的大部分人跟了我很久,应该知道我的脾气。平时嬉笑打闹倒也罢了,这里是什么地方?现在是什么场合?你们是京营武将,不是青皮无赖,就该有武将的分寸和面貌!不过是打了几场胜仗,一个个竟然变得像个兵油子。告诉你们,大梁从来不缺想要建功立业的年轻才俊,如果拎不清自己的身份,马上给我卷铺盖滚蛋!”

众人无不凛然,秦贤当先起身道:“禀侯爷,末将必定谨记在心。”

裴越看了他一眼,目光稍稍柔和一些。他很了解这位兄长,历来公私分明,绝对不会因为两人私下里的关系就在军议这种场合胡来。

其他人跟着站起来表态,罗克敌的声音格外洪亮,因为刚才只有他一个人没笑。

裴越点点头道:“都坐下。”

“是!”

“这本七略不光你们有,将来北营每个将官都会人手一份。今天我叫你们来,当然不是给你们讲解七略中的内容,而是要你们在操练士卒之前先弄清楚一件事,什么叫为将之道。”

众人正襟危坐,神色肃然。

裴越回到帅位上坐下,沉声说道:“为将之道,当先治心。这句话有两层意思,其一是主将要学会修养心性,大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目光在陈显达和薛蒙脸上移动,两人不由得羞愧地低下头。

裴越没有揪着他们不放,继续说道:“其二,为将者不仅要治己心,更要明白如何治军心。所谓治军心,就是在你们依照这本七略操练士卒之前,必须要让下面的将士们弄清楚两个问题,我们为何而战?为谁而战?”

堂内陷入沉默,众人皱眉沉思。

片刻之后,傅弘之慨然道:“回侯爷,我们为大梁而战,为陛下而战,也为……侯爷而战。”

这句话说出来实在是胆大包天,然而众将没有一个人表示反对。

裴越不置可否,缓缓道:“为大梁而战,也为自己而战。”

众人细品这句话的深意,一个个逐渐双眼发亮。

裴越不苟言笑地说道:“无论是驱敌于外还是捍御内地,无论是主动出击还是保障生民,这些都是为了大梁。不要对将士们说那些晦涩难懂的言辞,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们,倘若没有大梁,我们就是没有家的野狗,能不能活下去全看运气。所以,为大梁而战便是保护我们自己的家园。”

他顿了一顿,抬手轻敲着桌面,正色道:“第二点便是为自己而战,你想升官发财,想出人头地,想荫封子孙,这都没有问题,更不是大逆不道的罪责。人必有所执,方能有所成,如果连正视自己内心想法的勇气都没有,这样的人不配留在我的麾下。”

一贯沉默寡言的孟龙符忽地开口问道:“侯爷,为何你会对我们这般信任?”

裴越环视众人,然后坦然道:“你们在战场上肯将性命交于我手,为何不能信任你们?”

孟龙符郑重地说道:“末将宁死也不会辜负侯爷的信任。”

眼见其他人也要开口,裴越抬手道:“不用说了,我知道你们的心思。方才那两个问题你们要认认真真地想清楚,想透彻,然后对麾下的部属言传身教。记住一句话,连自己为何拼命都弄不清楚的人,或许能在战场上侥幸赢一次两次,但是肯定会以失败落幕。”

“是,侯爷。”

“七略里的阵法篇,除了记录兵书上常见的阵型之外,还有我改良完善过后的鸳鸯阵。不论是藏锋卫还是武定卫,你们必须让士卒熟练掌握鸳鸯阵。”

“谨遵侯爷吩咐!”

罗克敌翻到阵法篇那一部分,大致看了一遍鸳鸯阵的描述,随即惊讶地说道:“侯爷,这个改良后的鸳鸯阵非常适合南周的地形!”

裴越心中感慨,此人不愧是家学渊源,眼光的确不凡。

若是单论出身,在场没有一个人能强过罗克敌,毕竟他有一个手握军权的国侯父亲。

至于在南周那种水网密布地区如鱼得水的正版鸳鸯阵,以及七略中的部分内容脱胎自《纪效新书》,裴越只能对那位名留青史的戚将军道声歉。

他没有顺着罗克敌的话头说下去,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然后说道:“诸位,时不我待,只争朝夕。三个月后,我会亲自检验你们的操练成果。”

众人面露激动之色,齐声道:“末将领命!”

连番敲打之后,裴越开始继续对众人强化他的治军理念,通俗点来说便是洗脑。

操典七略只是手段,他要做的是塑造藏锋卫和武定卫的内在,纵观前世今生的史书典籍,一支没有灵魂的军队绝对算不上王者之师。

相较于他在绿柳庄中藏着的那些东西,眼下他对这些武将做的事情难度更大,但是只要成功继而辐射开来,收获也将更加丰厚。

因为那意味着这支战斗力极其恐怖的军队将成为他手中紧握的王牌。

这场非常漫长的军议一直持续到夕阳西斜,午饭是戚闵带着人送进节堂,然后立刻退了出去,众人丝毫不顾形象地大快朵颐,然后继续讨论为将之道和练兵之法。

散场之后,裴越独自坐在桌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一炷香左右过后,戚闵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少爷,林安都带到。”

“进来。”

“属下参见侯爷。”

“免了。”

林安都直起身来,看着脸上略显疲倦的裴越,不由自主地泛起紧张的神情,与当初临阵斩杀万夫长时相比截然不同。那时候的他意气风发,同时对裴越有些不服气,觉得自己只是没有机遇而已。

然而他在藏锋卫中历经后面的战事,对于裴越早已心服口服,更多了几分畏惧。

裴越懒得客套,直白地说道:“我在京都给你准备了一套宅子,过几日去那里住着。”

林安都愣住,惊慌道:“侯爷,属下不想离开藏锋卫。”

裴越解释道:“你是疏月唯一的亲人,自然要将她送上花轿。虽然我不能给她正室的身份,却也不能潦草处事。到时候疏月会提前住进那座宅子,你身为娘家人要送她出嫁,明白了吗?”

林安都百感交集,心想这位侯爷可真是个奇人。

虽然他对京都不熟,但是只看裴越如今的身份就知道他每天要操心多少事,这个节骨眼上居然还能照顾一个侍妾的心情,实在是与众不同。

无论如何,裴越那句话没错,林疏月是他仅剩的亲人,能看到她有一个好归宿,他心中只有欣慰和喜悦,便郑重地点头道:“属下明白了。恭喜侯爷,多谢侯爷。”

裴越稍稍迟疑,最终还是直言道:“我不希望军中有人知道你和疏月的亲戚关系。”

林安都洒然一笑,挺直腰杆说道:“侯爷,属下如今是藏锋卫左军第三都游击,这个军职是属下拼死杀敌得来的,我可不希望别人以为这是我堂妹跟您求来的。”

裴越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微笑道:“如此便好,去操练吧。”

“遵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