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舸迎上客,悠悠湖上来。当轩对尊酒,四面芙蓉开。”

芙蓉宴起于何时已不可考,大抵自前魏时期便是荥阳一地风俗,约有数百年历史。那时荥阳是前魏陪都,地位非同寻常,甚至还有帝王西行驾临芙蓉宴的记载,故而这个习俗便一直保留下来。前魏倾覆后天下大乱,荥阳因为城高墙厚未被战火波及,城内大体上维持着安定和平,最艰难的时候都未停过芙蓉宴。

每年六月中旬,秋江池荷花盛开之时,会由雍和坊内最出众的花魁们联名发出请柬,邀请城内名流雅士入楼赴宴。席间基调以轻松闲适为主,诗词唱和与拆字猜枚是最常见的消遣方式,辅以各楼选派出的清倌人演奏丝竹之乐。真正的重头戏则在晚间,其时秋江池畔安置上千盏花灯,映衬出满池娇艳芙蓉,与岸上的九位花魁相得益彰分外妖娆。

花魁们依次登场,演绎自己最擅长的节目,或舞或曲或诗词歌赋,衣袂留香又各不相同。甚至曾经还有花魁临场挥毫泼墨,以大气笔锋绘就灵州壮阔风景,最后被人千金求得,这位花魁转手便将黄金赠给灵州各地的养生堂,一时传为佳话。

开平五年的这场芙蓉宴,早在四月便开始筹备,万事俱备只欠一缕东风。

“飒飒东风洗尘埃,芙蓉池外有轻雷。”荥阳城东一处精巧雅致的庄园内,陈希之身穿一袭品竹色轻罗百合裙,凭栏而立,口中轻声吟诵着。

虽然十五年前王平章联合京都部分勋贵,以雷霆手段将陈家灭门,但是根本无法彻底肃清陈家在大梁各地的势力。陈希之在少数忠心部属的保护下逃出京都,在世间浪迹十余年,一边成长一边收拢陈家的力量。当初横断山中那八百虎贲便是陈家在州府各处布下的人手,而像眼前这座庄园之类的产业,除了陈希之外没人知道到底还有多少。

这便是那位愿以商道救济世人的陈轻尘留给她的丰厚遗泽。

一位中年妇人出现在廊下,目光复杂地望着陈希之清瘦许多的背影。

她叫冷凝,桃花的娘亲,亦是当年陈轻尘身边的侍女。

来到灵州一年多,她亲眼看着陈希之与各方势力勾连,隐隐将这里变成第二个横断山。她不清楚对方从不隐瞒自己的原因,或许是信任又或者是试探,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冷凝对这种生活逐渐感到厌倦,陈希之也未派人盯着她,如果想走的话随时都能离去,可无论她怎样思念桃花,却始终不愿遁去。当初在绮水小船上,裴越对她说的那些话是很重要的原因,当然也有几分对陈希之的不舍。

无论如何,这是陈家唯一的血脉,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姑娘。

陈希之没有回头,却知道冷凝已经到来,她声音轻柔地问道:“那边安排妥当了吗?”

“是。”

冷凝应了一声,走上前说道:“姑娘,何必急着打草惊蛇?”

陈希之莞尔一笑,转头问道:“冷姨觉得我这是被仇恨冲昏头脑?”

冷凝望着这张似画笔勾勒出来的面庞,一时有些恍惚,仿佛看见了当年的小姐。

两人容貌有六七分相似,只是气质与性格大不相同,陈轻尘温婉又不失坚韧,陈希之则是冷艳中带着几分淡漠。

心中思绪如潮,冷凝面上淡笑道:“姑娘行事必有深意,只不过我没有看出来而已。”

陈希之转身在栏边坐下,微微仰头看着冷凝,剪水双瞳中露出一抹讥讽:“倒也没有什么深意,只是给裴越送一份大礼,想必他会喜欢。听说他当年在定国府中过得很凄惨,出府后又被叶七盯着,在永州也是一直忙碌琐事,没有时间寻花问柳,我这才想着让他尝尝人间美色的滋味。”

冷凝强笑道:“姑娘,你就不担心叶家小姐知道这件事后,从京都赶来找你的麻烦?”

陈希之眼神微凝,随即哂笑道:“叶七从小便特立独行,常与普通人格格不入,那时候山中除了我之外,恐怕也只有你能同她说几句话。像这样一个心比天高的女人,只因见了裴越一面,从此便心甘情愿地替他做管家婆,何其可笑啊。”

冷凝本来想说这没什么不好,可是又怕激怒陈希之,只得附和道:“或许叶家小姐只是在履行父辈的婚约。”

陈希之微微摇头道:“借口罢了。这次我将那位绝色送出去,不仅是给裴越一点甜头,也是要让他无暇他顾。他不是喜欢真相吗?就让他慢慢查去罢。”

她起身注视着冷凝,语气怪异地说道:“其实那些理由都不重要,附带而已,我不明白的是冷姨为何不通知裴越呢?”

冷凝面色如常问道:“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陈希之笑道:“我将这件事交给冷姨去办,原本就做好被裴越知道的打算。毕竟你在离开京都之前,曾经去绿柳庄找过裴越。本以为你已经变成他的耳目,如今看来,似乎我这次给的诱饵还不足以让你反叛。”

冷凝的双臂下意识用力绷紧。

陈希之见状不以为意,纵然此刻双刀不在手旁,她依旧泰然自若:“冷姨别担心,我不会杀你。”

冷凝神情复杂地说道:“我不知道姑娘在说什么。”

“呵。”

陈希之轻笑一声,转身将后背暴露在冷凝眼中,淡然地说道:“那时裴越是用桃花来威胁你?的确像是他的风格,处处充满小家子气。这一年多来我一直在观察你,虽然你没有真的背叛我背叛陈家,可是我心里知道,你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背着我逃命的冷姨。”

终究流露出一抹落寞。

往事只堪哀,往事不可追。

冷凝声音微颤道:“姑娘——”

陈希之依旧没有回头,抬手打断她的话头:“最后再叫你一声冷姨,你没有将我的消息出卖给裴越,这让我心里没有那么难过。相处那么多年,我早已将你当成亲人看待。只是这人世间的事情啊,不如愿者十有八九。你不可能丢下桃花,而我和裴越必然会分出生死,再这样让你夹在中间,只会发生谁都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她微微停顿,胸口不断起伏着,显然心绪不似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

仿佛是不愿冷凝开口,她继续极快地说道:“既然你没有出卖我,那么你便走罢。趁着裴越无暇分心的机会,你去京都将桃花接出来,然后回南周过安稳日子。我在京都还留了一些人手,他们会帮你。只是这一次不要杀人,否则以叶七的脾气肯定会一直追杀你。”

冷凝艰难地道:“姑娘,我从来没有想过背叛你。”

陈希之摇头道:“走罢,趁我还没改变主意。”

两行清泪从冷凝脸上滑过,看着女子单薄寂寥的背影,她深深吸口气,然后俯身朝陈希之行礼告别。

听着冷凝的脚步声由近及远,陈希之默然望着眼前平静的池水,忽地耻笑一声。

仿佛是在嘲笑自己。

“终究是走到众叛亲离的这一天呢,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你来得很及时,没有耽误我给你准备的那么多礼物。”

“谁让我是一个极小气的女人呢?”

“你不死谁死?”

自言自语过后,她微微勾起嘴角,笑容中透着浓重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