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越这一掌只用了半分力道,否则吴存仁肯定会当即毙命。

饶是如此,吴存仁半边脸颊已经高高肿起,上面血红的印子清晰可见。此刻他却没有心情理会自己的伤势,而是慌不迭地爬起来,转头望向仅有五六十丈距离的西面配殿。

看着那些大步冲来的披甲锐士,吴存仁心里涌起荒唐与惊惧的情绪。

他既是明面上的大典总掌,又全权接受吴太后的托付谋划布局,怎会不考虑周全的准备?从京都到兴梁府再到皇陵,所有地方他都做了安排,圜丘坛作为困住裴越的地点更是重中之重。昨夜他几乎一宿未眠,反复提点各路人手,也已收到回报确认圜丘坛内外没有疏漏。

然而一夜过去,这偏殿内竟然藏了一支裴越的私兵。

虽然这队甲士数量不算很多,一眼扫去仅有数百人,可是在三千禁军与北营平南卫僵持之时,这队精锐甲士极有可能改变圜丘坛内的形势!

与此同时,先前一直沉默冷静地待在观礼方阵中的晋王府近百亲兵也行动起来,以极快的速度涌上祭天坛,他们的目标赫然便是周遭陷于厮杀中的刺客和廷卫。

当那队甲士出现后,没有人再怀疑裴越的谋算,这位权倾朝野的亲王果然有谋逆之心。

吴存仁此刻已经没有时间去分析裴越如何能够做到伏兵偏殿,直觉告诉他这位晋王对宫中廷卫、銮仪卫和太史台阁的渗透非常恐怖,似乎眼下还能阻隔他视线的唯有莫蒿礼留下来的死士。

事情的发展似乎是朝着他预料的方向,现在大部分人都已经相信裴越要造反,接下来便是顺水推舟,各方合力消灭裴越的势力。按理说他应该感到高兴,然而心里却始终有一抹担忧,而且越来越浓重。

裴越再度向前一步,那两名内监便走到刘贤身前。

吴存仁心中猛地跳出一个念头,难道裴越本就做着顺势而为的打算?

他心中骇然,不再犹豫,怒吼道:“动手!”

刘贤勃然喝道:“吴学士——”

两名内监中的一人忽地转头,无比谦卑地说道:“启奏陛下,太后娘娘有命,今日且请陛下做壁上观。娘娘还说,今日事毕,她不会再干涉朝政,一切由陛下乾坤独断。”

刘贤怔住,此时他仿佛才明白吴太后让陈安留守京都的深意。

内监的大部分心神都放在裴越身上,因而并未注意到天子眼底深处那抹冷厉和愤怒一闪而过。

当吴存仁喊出那两个字后,祭天坛上的局势陡然再变,藏在人群之中的两百余名高手从东北方向快速逼近,压根不理会那些狼狈逃窜躲避的宫人内监,甚至不将一众高官放在眼里,只朝着中央区域的裴越奔袭而去。这个时候冯毅率领晋王府亲兵斜刺里赶到,双方立刻展开白热化的搏命。

相较于先前那些刺客和廷卫们雷声大雨点小的动静,这一场搏命才是刀刀见血寸步不让。

一边是追随裴越转战世间各地的雄兵,一边是莫蒿礼耗费十余年时间为天家铸就的利刃,这并非是矛与盾的对抗,而是一场针尖对麦芒的惨烈厮杀!

死士们凭借人数上的优势逐渐前压,吴存仁转头望向神色木然的天子,然后朝那两名内监微微颔首。

两人没有任何表情上的变化,一人猛然向前,一人稍稍拖后,如苍鹰搏兔一般冲向裴越。

吴存仁想得很清楚,此刻已经没有任何保留的必要,一定得在那队甲士掌控局势之前擒下裴越。

这两名内监身法极快,很快便已逼了过来,然而裴越直到此刻依旧神色平静,漠然地看着两人。冲在前面的内监右手一翻,一柄泛着冷光的匕首出现在他手中,口中寒声说道:“请晋王束手就擒!”

裴越侧身一让,右手瞬间发力拍在内监的左肩,对方只觉一股强悍的力量汹涌而来,被迫后退三步,然后便见裴越继续向前行去。他正要尾随而上,忽感眼前一花,紧接着视线里出现一张笑容憨厚可掬的面庞。

内监心知不妙,匕首诡异递出,以极其阴险的角度刺向对方的左胸,同时迈步向左急速移动。

看见对方反应如此迅速,钱冰微微颔首以表赞许,身体轻盈似羽毛一般飘起,瞬间便出现在内监身侧,长剑似一泓秋水惊鸿掠过。

两人身影交错,钱冰提剑前行,紧随裴越身后。

内监仰面朝后倒下,脖子上出现一道细细的血线。

拖在后面的那名内监见势不妙,立刻退回到刘贤身前。

而在十余丈外,王府亲兵即便面对两倍于己的死士,依旧能够维持完整的阵型。几个月前的南境战事中,裴越没有亲临战场,因此这些亲兵没有得到上阵厮杀的机会。但是在新君登基之前,这些人跟随裴越久经沙场,如何应敌早已成为一种本能。

只不过这些死士同样不是俗手,他们并未执着于击溃王府亲兵,而是让一部分人缠住对方,另外一部分人则越过亲兵的阻截冲向远处的裴越。

一位身姿略显佝偻的中年男人挡在他们的去路上。

将近五十多名死士望着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目光冷漠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只有极少数人心里察觉到古怪,因为那些王府亲兵似乎并不害怕他们会威胁到裴越。

江万里抬起头来,缓缓呼出一口气,右手握紧擦拭过无数次的长剑,双脚一前一后站定。

死士们没有开口说话,他们沉默地纷拥而上,自然是想要将这个中年剑客乱刀砍死,然后在最短的时间内控制裴越底定大局。

这一刻天地间风声汹涌。

混乱的场面中,无数人的目光投向此处。

铁甲锐士已经靠近祭天坛,正以极其凶悍的态势往上冲。

刘贤身边又出现了数名眼中精光内蕴的高手,还有一小部分不惧生死冲过来汇聚在他身边的朝臣,他们冷冷地注视着不疾不徐走来的裴越和那个面容普通的太史台阁第一刺客。

当此时,裴越忽然驻足,扭头看向身后。

五十余名死士组成的阵型犹如一片铁幕,凝结而成的杀气几近于遮天蔽日。

仿若有所感应一般,江万里猛地回首,遥望着十余丈外的裴越,略显老态的面庞上浮现一抹士为知己者死的笑容。当他转过头去,面上已然化作一片平静,拖后的右脚抬起,瞬间又踏了下去,只听得一声响动传来,平整坚固的青石地面忽然出现一团裂痕,犹如蛛网一般蔓延开来。

下一刻,老农一般看似平凡的中年剑客似流星一般激射而出,伴着他破风突进的身影,众人仿佛能看到他身边的空气形成一个个数之不尽的细小旋涡。

这一剑,流光溢彩,绚烂至极。

风声遽然止歇,场间一片死寂。

冲过来的数十名死士停滞不前,十余人当即毙命,剩下的个个带伤。

江万里出现在他们侧方,面色苍白,嘴角缓缓溢出血迹,然后如山倾倒。

钱冰第一时间赶到他身旁,立刻探手掐住他的脉搏,随即对远处的裴越点了点头,示意江万里只是力竭,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他之所以敢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裴越,是因为那队铁甲锐士已经冲上祭天台,缠住王府亲兵的死士们一触即溃。

两边合流,祭天台上的死士陷入绝境,面对训练有素且武道修为高深的王府亲卫,这些人显然抵挡不住,一个又一个倒地死去。

吴存仁看得目眦欲裂,心里不断在流血。

恩师十余年的心血一朝尽丧,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死士被裴越的人悉数斩杀。

裴越无视刘贤身前的那些人,平静地说道:“陛下,就让臣来收拾这个烂摊子吧。”

这句话让周遭大臣无不变色,因为先前那些人就已经打出奉晋王令诛佞臣清君侧的名号,然而此刻裴越的人已经完全掌握祭天台。不论天子还是朝中重臣,尽皆在他兵锋所指之下,虽然圜丘坛外就是李訾率领的三千禁军,可谁都懂得投鼠忌器的道理。

有些人已经回味过来,最开始那些刺客不一定是裴越的人,但藏在偏殿内的铁甲锐士却一定是裴越的布置。不管他们承认与否,现在裴越已经占据一定的优势,至少没人敢冒着天子有损的危险进入这座如围城一般的圜丘坛。

朔风猎猎,君臣二人对视良久。

沉默良久后,刘贤缓缓道:“准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