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微熹之时。
虽说裴越并不熟稔礼仪规制,也知道祭天大典乃是无比冗长繁琐的仪式,只可惜在这个世界里就算想要摸鱼也只有发呆这一个办法。站在凉爽的晨光之中,他暗暗感叹此生不知有没有机会在这个世界见到那些电子产品的出现。
圜丘坛东南角上的燔柴炉内已经升起烟火,刘贤正行迎神之礼,这是祭天大典的第一项流程,名为初献。只见他在太常寺卿的引导下行至昊天和皇室祖先的牌主位前跪拜,接下来依次是奠玉帛和三上香,然后在导驾官陪同下到主位和配位前进俎。
完成这些步骤之后,天子先至爵洗位受爵、涤爵、拭爵、进爵,而后升坛至酒尊所,执爵官以爵进天子,天子到主位前跪献爵,行三上香礼,同时司祝跪读祝文,乐暂止,读毕乐起。
至此,初献礼毕。
随后便是程序更加复杂的亚献和终献礼,一直到终献结束,才会宣读诏文并且君臣共饮福酒。
仅仅是一套初献仪程,裴越便看得昏昏欲睡,同时不免有些同情如木偶一般行动的刘贤。或许只有在向上苍和先祖宣读诏文的时候,这位年轻的天子心中才有难以形容的喜悦和骄傲,毕竟南境故土在百年之后终于重归大梁,而此等丰功伟绩是在他手中达成。
日上三竿,仪程好不容易进行到终献礼,祭天坛中央位置的天子已经神情木然,眼中再无抵达圜丘坛时的激动热切之色。
除了那些负责导引流程的官员外,文臣武勋依照品阶高低分两列肃立于阶下,宫中内监、廷卫以及此番跟随而来的人员皆在祭天坛下各处,河间侯李訾率领的三千禁军则留在圜丘坛外面。
终献礼毕,大乐奏起。
圜丘坛在修建时便采用独特的格局,可以放大声音,因此在乐声响起后,众人只觉那股恢弘雄壮的气势瞬间升腾而起,庄严威武的氛围立刻弥漫四周。
群臣安静地等待着天子宣读诏文,这时却忽然听见刘贤朗声说道:“晋王。”
各种目光从四面八方射来,裴越不慌不忙地应道:“臣在。”
刘贤此刻再度露出温和的笑意,说道:“近前。”
能够参与这场祭天大典的官员无不是心思敏锐之辈,立刻便领悟这两个字蕴含的深意,即便是那种淡泊宁静的人,此时也难掩艳羡之色。
从古至今,祭天大典唯有天子一人,何时听过臣子与之并肩?
总掌大典的翰林学士吴存仁当即躬身,压低声音道:“陛下,此举不合规制。”
刘贤却仿佛没有听到这句话,只是静静地望着数丈外的裴越,目光清澈有神。
裴越微微垂首,躬身一礼,然后挺直身躯说道:“臣遵旨。”
刘贤面上的笑容愈发浓重。
裴越迈步走去,这段路程不长,但他走得并不快,步伐从容坚定,一步步接近祭天坛的中心位置,在刘贤身前三尺处站定。
刘贤犹不满意,坚决地说道:“再近一些,与朕并肩。”
左侧几步之外的吴存仁此刻却没有再劝阻。
裴越微微一笑,摇头道:“陛下,臣站在这里已经逾越规矩,却不好再近前了。”
刘贤沉吟片刻,最终还是同意了这个说法,却没有立刻开始宣读诏文,而是提高语调,洪亮的声音借助圜丘坛内的回响设置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诸位卿家或许不解,为何朕今日要对晋王如此,其实原因并不复杂。南境故土被人窃据近百年,这一直是大梁历代君王的毕生遗憾,朕登基一年便能收回故土,皆因晋王赤胆忠心公忠体国。因而今日朕便让他近前,陪朕共行祭天之礼。朕曾经说过,大梁绝对不会亏待任何一位有功之臣,晋王便是尔等的表率!”
圜丘坛内一片肃穆,所有人认真地听着天子这番平实的话语。
刘贤继续说道:“也许你们当中会有人对晋王生出嫉妒之心,然而朕想说的是,天下尚未平定,西吴依然虎视眈眈。只要众臣工用心国事,朕绝对不会吝啬赏赐,更愿与尔等共享青史留名之尊荣!”
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群臣莫不动容,登时山呼万岁之音响彻天地之间。
裴越眼帘微垂,面色依然沉静。
刘贤转身面向祭坛,徐徐展开手中的祭文,此乃始平之章。
依照仪程,他一共需要诵读九篇祭文,从始平之章开始,一直到第九篇佑平之章,如此才算结束祭天大典。然而还没等他开口,下方观礼的官员中忽然有一人打破了短暂的宁静。
“陛下所言无人敢于质疑,只是朝廷既然对晋王如此信任,为何在他回京后百般打压,太后娘娘甚至要以谋害晋王生父的手段逼迫他退出朝堂?这便是大梁天家对待功臣的方式吗?”
一股荒唐的情绪在所有人心中蔓延。
在如此庄重肃穆的时刻,竟然有人敢破坏祭天大典的流程。
没等一众重臣厉声呵斥,刘贤才刚刚转过身,对上身后裴越平静的目光,便只听到祭天坛下方出现一片骚乱,紧接着数十人异口同声地喝道:“奉晋王令,诛佞臣,清君侧!”
近百道人影猛地冲向祭天坛中心位置,身姿敏捷快如流星,一望便知皆是武道修为卓绝的高手。与此同时,似乎早有准备的廷卫高手猛地迎了上去,两边撞上之后立刻展开悍不畏死的搏斗。
场间瞬时大乱。
官员们怒喝护驾,宫人们惶恐不安,同时有人马上想要赶到刘贤身边,冷峻的目光死死盯着裴越的背影。
毫无疑问,这是晋王裴越在长期的隐忍之后,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野望,想要在远离京都的圜丘坛内刺驾弑君!
然而负责总掌大典的吴存仁思虑周全,近百名刺客一时间被廷卫挡住,虽然厮杀极其惨烈,暂时却无法威胁到天子的安全——唯一可以伤害到天子的人,似乎只有近在咫尺的晋王裴越。
吴存仁没有丝毫惧色,在其他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已经站在刘贤身前。
而在天子身侧,两名微微躬身的内监用眼角的余光盯着裴越,眼中浮现冷厉之色。
一片混乱之际,裴越负手而立,目光越过神情冰寒的吴存仁,静静地望着那位年轻的天子。
相顾无言,唯有风声呼啸。
夹杂着似远又近的喊杀声。
没有人注意到,两名男子悄无声息地靠近祭天坛中央区域,他们一人似田间老农,一人总是满脸憨厚的神态。
……
圜丘坛内的变故当然引起了外面禁军的注意,河间侯李訾却似乎并不担心天子的安危,反而凝眸望着东南方向。
那里忽然出现一支大军的身影,不知为何负责警戒外围的京军北营没有示警。
片刻过后,两名斥候快马赶到,急促地说道:“启禀大帅,北营反了!”
李訾不疾不徐地说道:“知道了,派人通知京都。”
随着那支大军越来越近,李訾终于能够看清对方竖起的两面大旗。
左边是晋王裴越的旗号,右边则是京军北营平南卫的旗号。
大军在距离禁军阵地约两里地时止步,平南卫指挥使俞大智眺望着远处的圜丘坛,心中默默叹息了一声,往事如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
三年前,京军北营在西境之战中损失惨重,几乎无法维持原有的建制,于是开平帝便下旨重建北营。第一任主帅是修武侯谭甫,世人皆知他只是过渡人选,北营终究要交到裴越手中。但是只有少数人注意到,重建后的北营里多了一个平南卫。
指挥使俞大智毫无疑问便是开平帝夹带里的人。
开平帝驾崩后,并未对俞大智做出安排,似乎是彻底遗忘了这个人,亦或是觉得他的能力和地位无关大局。便是从那时候起,俞大智主动靠向裴越,也得到了裴越的接纳,在南境诸多战事中表现得极为忠心。
此时此刻,这位看似平平无奇的武将却高高举起了右手,仿佛是要报效裴越对他的接纳,又或许是不忿于朝廷对裴越的打压。
他身后的将领带动着麾下军卒,朝着圜丘坛外的禁军发出怒吼,声震天地。
“奉晋王令,诛佞臣,清君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