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周庆元十四年,四月二十七日。
对于建安城内的数十万百姓而言,这是一个很平常的日子,他们就像往常那般清晨醒来,然后日复一日地为生计奔波。当然也有人忧心忡忡,为北境战事彻夜难眠,近来又有平江失陷禁军出京,局势似乎朝着不利于大周的方向发展。
好在城内依旧太平,青楼酒肆笙歌燕舞不曾停歇,这要得益于建安府官差和京城兵马司的辛勤付出,没有给北梁细作搅动风云的机会。
兵马司衙门位于南北城交界处,是一座外墙呈青灰色的建筑。
卯时二刻,一辆奢华马车在百余护卫的簇拥中来到兵马司门外。
路上行人对这种景象习以为常,毕竟几十年来建安城内都是如此,奢靡之风愈发夸张,权贵们出门皆是豪华马车,家仆亲兵动辄上百人。
门子看见走下马车的男子,眼中微露讶异之色,忙不迭上前跪下行礼道:“拜见贾大人!”
来者正是兵马司指挥使贾循,他是平陵贾氏之主贾应元的嫡长子。当年裴越在东林文会上交锋过的贾衡便是他的亲弟弟,而平陵贾氏并非南渡世族,属于在南境本土崛起的豪门大族。
贾循漠然直入衙门,百余亲卫紧随其后。
三通鼓后,兵马司十二位巡城使全部出现。
贾循环视众人,忽而厉声道:“给本官拿下!”
这些巡城使还未反应过来,贾循带来的高手便猛地扑上来,明晃晃的刀剑瞬间架在其中五人脖颈之上。
“指挥使大人,下官究竟犯了何事?”其中一人满面不解地问道。
贾循不答,摆摆手道:“带下去,好生看管。”
“是!”众亲卫高声答道。
剩下七名巡城使面色平静,显然早就得到贾循的通知。
贾循望着自己的心腹们,神色郑重地道:“待宫中动手之后,尔等即刻领兵控制南城官衙和几处宅邸,然后便可关闭城门戒严各坊。今日之事关系你我阖族性命,切不可心慈手软,若是有人反抗格杀勿论!”
“领命!”
众人肃然应道,杀气盈盈。
……
卯时三刻,首辅宅邸。
徐徽言如往常一般在偏厅用早饭,席间并无旁人,因为他不喜欢有人干扰自己的思绪。
厅中鸦雀无声,丫鬟们尽皆屏气凝神。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至近传入徐徽言的耳中,他微微皱起眉头,扭头便见管家面色发白地出现在面前。
管家自然知道他的习惯,但此刻根本顾及不到,颤声道:“老爷,府门外来了一辆马车,小姐就在车里!”
徐初容已经消失将近三个月,这段时间以来徐徽言从未放弃对她的寻找,但始终没有下落。他唯一能确定的是自己的小女儿没有离开周境,只是不知躲藏在何处。此刻听到管家的话,他猛然间醒悟过来,徐初容竟然一直藏在建安城内!
他派人查过城内,只不过没有查到任何蛛丝马迹,如今看来显然是有很多人在暗中帮助徐初容,否则她绝对做不到如此悄无声息。
一念及此,徐徽言惊诧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凝重。
片刻过后,徐初容缓步走入偏厅,上前行礼道:“见过爹爹。”
徐徽言起身,向前一步又猛地停步,望着徐初容脸上淡然的神色,缓缓道:“这些日子,你都在城内待着?”
徐初容颔首道:“是的,爹爹。”
语调很平静,又带着明显的疏离。
徐徽言沉默片刻,对管家说道:“都下去,不要让任何人过来打扰。”
“是,老爷。”管家连忙带着丫鬟们离去。
徐徽言指着一旁的交椅道:“坐下说。”
徐初容微微点头,打量着桌上简朴的饭菜,柔声道:“爹爹先用饭罢。”
徐徽言不答,转身亲自倒了一杯热茶放在徐初容面前。
“谢谢爹爹。”
“方云天在天沧江北岸失手,被裴越领兵擒下,这件事你是否知道?”
“女儿知道,其实在他领兵踏上梁国疆土的时候,女儿便料到他会有这样的下场。尤其是梁军接连大败之后,女儿愈发坚信这一点,因为裴越会取代萧瑾成为边军主帅,他肯定不会放过镇国公的长子。”
徐徽言眉头微皱,这一刻他不禁想起去年那次和席思道的密谈。
裴越确有足够的诚意,但他为了整个家族着想,终究还是拒绝了对方的请求,还将自己的女儿陷于不义的境地。
海上之战与江阴之战先后落败,紧接着平江陷落,徐徽言已经嗅到了一丝极其危险的味道。
然而事已至此,人力难以挽回。
他望着徐初容明亮的眼眸,喟然道:“初容,如果裴越想要为父的首级,为父压根不会犹豫,但他要的是清河徐氏的千年基业。”
徐初容郑重地道:“爹爹,史书之上并无万世不易的王朝,千秋万代只是幻想。清河徐氏传承千年,早已青史留名,任谁都无法抹去。裴越并非嗜杀之人,北梁境内也有庐陵韩氏和江北傅氏,只要徐家愿意听从他的安排改革自身,定然不会消弭于吉光片羽之中。”
她神情复杂地叹了一声,摇头道:“其实一直以来看不透的人是爹爹您。”
徐徽言双眼微眯。
徐初容道:“因此女儿只能瞒着爹爹,尽早为清河徐氏下定决心。”
徐徽言肃然道:“你想说甚么?”
徐初容看向窗外春日的阳光,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父亲!父亲!”
外面忽然响起徐熙仓皇的声音,平日里气度沉稳的徐家三公子踉踉跄跄地跑进来,面色已然一片苍白。
他先是看见已经失踪数月的妹妹,刹那间呆滞无语,直到徐徽言喊了一声,他才仿佛回过魂来,惊恐地说道:“父亲,城内出现大批叛军,此刻已经攻入皇宫!”
徐徽言霍然起身。
厅内气氛宛若降到冰点。
徐初容不慌不忙地起身,先是朝着徐熙福礼道:“见过三哥。”
徐熙讷讷道:“小妹,你……你怎么……”
徐初容莞尔一笑,然后转身面向徐徽言道:“爹爹,这便是女儿的决心。”
徐徽言脸色铁青,猛地拍桌道:“你这是要陷清河徐氏于死无葬身之地!”
“爹爹莫急。”
徐初容神色平静,悠悠道:“且听女儿说完。此番举事以清河徐氏为首,还有吴仓凌氏、平陵贾氏、休河吴氏、古林祁氏等十七个世家大族,另有平城侯府、连成侯府、阳沐侯府、定海伯府等九家勋贵府第,以及朝中牛、郭、荀、上官等十一位大人。”
她每说出一个名字,徐徽言心头便遭受重重一击。
徐初容继续说道:“他们是女儿数年来反复甄别过的人选,虽然单独挑出一家称不上实力强横,但这么多人联手足以底定大局。如今建安城内兵马司已经反正,宫中只有两千禁卫,无论如何也挡不住我们联合起来的力量。”
徐熙脑门一黑,险些栽倒在地。
徐徽言还能维持镇定,他望着小女儿平静又淡然的神情,苦涩地道:“千年基业,毁于一旦……”
徐初容浅浅一礼道:“爹爹,这便是不破不立。”
然后转身向外走去。
徐徽言瘫坐在桌旁,仿佛瞬间苍老十余岁。
……
巳时二刻,皇宫。
“杀!”
形形色色的兵勇步步紧逼,凭借绝对的优势兵力冲破宫中禁卫的阻拦,一路挺进到大庆殿外。
虽然这些兵勇甲胄兵刃不同,一眼扫过去便有数十种派别,但他们的实力不容小觑,皆是各个世族门第压箱底的高手,单论个人的武力便不弱于禁卫,更何况他们人数要超出数倍。在一位重臣诓骗开宫门后,他们便直入无人之境,杀得禁卫不断后退。
鲜血染遍宫城。
昏暗的大庆殿中,内监们瑟瑟发抖,少数人握着兵刃站在御阶下方,咬紧牙关望着紧闭的大门。
龙椅之上,鬓发花白的庆元帝面色变幻不停。
时而愤怒,时而惘然。
殿外的喊杀声终于停了下来。
“吱——呀——”
厚重的大门被人强行推开,一抹明媚的光线射了进来。
大批兵勇快步冲入,他们没想过自己此生竟然能够堂而皇之地进入帝国最尊贵的大庆殿,很多人脸上不由得浮现恣意的笑容。
庆元帝终于开口道:“你们都退下。”
那些拦在前方的内监们对望着,最终还是退到两侧。
兵勇没有得寸进尺,他们只是握着带血的兵刃站在大殿之内。
一群人走了进来,他们之中有门阀世族的家主,有气质昂然的武勋亲贵,也有满腹经纶的文臣。
庆元帝面无表情地望着这些反贼。
不知为何,他此刻心里竟然没有太多的愤怒,或许在很久之前,他就想过会有这样一天到来。
他只想知道,究竟是谁能勾连起这样一场叛乱。
众人一言不发,然后非常默契地如潮水般朝两边分开。
身着盛装的徐初容出现在殿外,庆元帝似乎能望见她清减的面庞。
她踩着春风登上长阶,阳光映照在她的身上,在后方拖出一个长长的影子。
她走进大殿穿过人群,然后停下脚步,平静地昂起头,望向龙椅之上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