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淡墨品着这句话里的豪气干云与自信从容,不禁微笑道:“真不怕别人说你是乱臣贼子?”
裴越坦然道:“我若是乱臣贼子,恐怕朝堂上找不出几个忠臣。”
沈淡墨却道:“那是因为世人都不了解你。”
裴越饶有兴致地望着她。
他当然知道,这世上若论了解自己的人,沈淡墨肯定名列前茅,即便比不上他和叶七的心意相通,也远非普通人能比。究其原因,大抵是从当年鸿雁传信开始,沈淡墨的案头上便有他的所有信息,及至后面发生的那些事,她都清楚知晓一应细节。
太史台阁的恐怖之处便在于此,难怪开平帝在临终前要拆分这个衙门的权力。
沈淡墨感慨道:“其实世人对你有很深的误会,你自然是如假包换的忠臣,可你效忠的对象不是天子更非刘氏皇族,而是这个国号为梁的王朝。”
裴越微微一怔。
沈淡墨继续说道:“我其实不明白当初定国府中那个饱受凌虐的庶子,缘何会生出这样一颗悲天悯人的心。从你进入朝堂以来,表面上的确是忠君唯上,那是因为先帝在很大程度上代表着百姓的利益,所以你的初衷与行事合二为一。去往北疆之前,你反复劝说先帝不要行险,最终并未如愿,所以你没有阻止陈希之的离去,即便你知道她活着的唯一目的便是复仇。”
裴越面露沉重之色,道:“求不得与无奈何,本是人世间常见之事。”
沈淡墨凝望着他的双眼,目光中有几分怜惜和心疼,道:“想来那时候你很痛苦,毕竟先帝于你而言有知遇之恩。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便确认你与旁人不同,忠君不过是个幌子,你真正的理想是希望大梁能够愈发强盛,百姓可以安居乐业。至于后来你在朝中推行的变法,自然印证了我的推测。”
裴越起身缓步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摇曳不定的雨帘,神情复杂地道:“你懂我。”
沈淡墨嫣然一笑,微微偏头道:“不然我为何能下定决心对你阐明心迹?”
裴越艰难地道:“这样一来,我更不想你离开京都去往南境。”
沈淡墨亦起身走到近前说道:“南境五州对你的重要性无须赘述,席先生虽有经天纬地之才,多几个帮手不是坏事。再者,你我已然互诉衷肠,纵然相隔万里又何妨?与君之约,生死亦不能改变。”
裴越沉思良久,然后朝沈淡墨张开双臂。
沈淡墨微微垂首,并未抗拒,缓缓依偎在他怀中。
裴越在她耳边说道:“皇帝和太后未必肯放我离开京都,因此这件事只能拜托于你。我有一本册子,还有几样火器的制作方法,你帮我带去南境交给先生。”
沈淡墨伏首肩头,轻声道:“嗯,你放心。”
裴越又道:“虽然你身边有不少高手护卫,还有钱冰一路相随,但如今时局叵测,我终究无法放心。我另外调来一百高手,由他们负责外围警戒,你身边还是沈家护卫保护。必要时,你可以用这个知会各地驻军,山匪贼人必然不敢靠近。”
沈淡墨从他手中接过一物,便有些惊讶地道:“这不妥吧?”
裴越温声道:“只是我的国公私印而已,当不得官面用度,不过南军将帅见到此物自然明白你在我心里的地位。”
沈淡墨心里泛起一阵甜蜜滋味,双手环绕着他的后背,柔声道:“好。我明日便动身,你还有那么多事,不必特意相送。”
裴越默然不语,将她抱得更紧一些。
……
翌日,建章殿,满朝重臣齐聚。
这段时间朝堂诸公所想皆是裴越此前的提议。
开平朝时虎城行营节制常设,成京行营节制也设立多次,那时候没人觉得这样有何不妥。因为开平帝一直把控着权柄,而且在军中有王平章为他支撑,其他人自然掀不起风浪。
但是刘贤不同,他的威望还需要时间来培养,纵有六位辅政大臣不遗余力的支持,短时间内依然无法达到威仪天下的地步。
大臣们并不敢轻视裴越在军事上的判断力,既然他说吴周两国将会联手发兵,那么此事便需要慎重对待。
然而一旦复立两位行营节制,裴越必然会是其中之一,这才是众人纠结的根源所在。
刘贤环视群臣,清了清嗓子说道:“关于前几日卫国公的提议,朕反复思量过后,决定以代天子巡视的名义派出两位钦差大臣,视察边军武备及防务,督促各营用心操练,以能保境安民。”
许多人不禁松了口气,如果只是临时钦差而非行营节制,这里面自然有天壤之别。
前者虽有临机决断之权,但不比行营节制可以调动各营乃至于任免中下层武将。
也有人担忧地看向武勋班首的年轻国公,皇帝陛下的这番话应该是与太后商议之后的决断,完全偏离了裴越的初衷,不知他会不会当朝反对。
似是知道底下这些人的想法,刘贤又道:“除此之外,倘若边境突发战事,钦差大臣亦可协调各营驻军,临时组建边境防线。”
裴越微微颔首。
他当然知道近来一些朝臣的可笑想法,但正如沈淡墨所言,如今他考虑问题根本不在意区区个人得失,只要北营和南境的基本盘未动,他便可以在朝堂上挺直腰杆。至于究竟是钦差大臣还是行营节制,这本来就无关紧要,重点在于这个职位具有临时统管边军的权力,以及皇帝会派何人出京。
刘贤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裴越,缓缓道:“朕决定,由右军机、襄城侯萧瑾巡视南军防务,京都守备师副帅裴城暂领主帅一职。”
萧瑾当即出班,躬身行礼道:“臣遵旨。”
接下来应该轮到裴越了吧?
众人心中如是想着。
刘贤轻吸一口气,尽力平静地道:“由左军机、广平侯谷梁代朕巡视西军防务。”
谷梁亦出班道:“臣领旨。”
裴越渐渐皱起了眉头。
殿中肃然一静。
皇帝的这个安排似乎很合理,虽说谷梁和裴越亲如一家,但他的履历上缺少了西军这一环。过往数十年间,谷梁要么在南军对抗周朝,要么在京营镇守京都,从未去过西军任职。如今他的第三子谷芒也随长弓军转入京军西营,他在西军之中便没有任何亲信。
让萧瑾去往南边也是同样的考虑,此人与谷梁恰恰相反,此前并未在南军各营中待过。
如此一来,以两位军机兼一等国侯的军方大人物巡视边境,既可以有效应对裴越口中可能出现的边境战事,也能免去很多人藏在心里的担忧,可谓两全其美之策。
刘贤见无人反对,不禁微微一笑,心中生出对母后的感激。
他看向下方继续说道:“朕即位不足半年,想必边境将士对朝廷会有些陌生。两位军机此番代朕巡视,既要监查各营军务,也要替朕向戍守边疆的将士们慰问一番。朕本想让卫国公走一趟,不过思及他这些年为朝廷奔波不休劳苦功高,变法改革诸项政务亦在紧要关头,因此只能作罢。”
裴越朗声谢恩,又道:“陛下隆恩,臣不胜感激,只不过——”
他显出几分犹豫,这在朝堂是颇为罕见的景象。
谷梁去西军巡视,安全方面自然没有什么问题,但他总觉得这个时候让老丈人离京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只是仓促之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来反对。
在裴越犹豫、刘贤和其他重臣齐齐望过来时,那位肩膀宽厚的中年男人环视众人,然后用一句平实但又有力的话语打破这股复杂的沉寂:“陛下圣明,臣自当尽心竭力,不负陛下期许。”
正是广平侯谷梁。
他神色平静淡然,自有一股沙场老将的威严气势。
一如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