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要从永宁元年的寒冬说起。
“陈家覆灭、先帝驾崩之后,只有朕才有能力收拾残局,再加上莫蒿礼和王平章的支持,裴贞在看清局势之后不得不默认。但是朕知道,那时候朝野上下还有很多人在观察风向,朕的皇位依然不稳,所以朕在那一年的十二月十九日找到裴贞和沈默云,希望后者能接手太史台阁,帮朕安抚京都臣民之心。”
开平帝的语气很淡然,但是从他时隔那么多年依然清晰记得确切的日期便能看出,沈默云在他心中的地位非同一般。
裴越颔首道:“陛下,臣当年很畏惧沈大人,因为他执掌太史台阁,放在史书上便是那种阴沉可怖的酷吏。可是后来随着了解的加深,臣才知道陛下慧眼识人,选中沈大人乃是不亚于将莫老大人任命为左执政的妙手。”
“你从来就不擅长拍马屁,倒也不必刻意吹捧朕。”
开平帝微微一笑,沉重的心情有所缓解,继而说道:“朕当初之所以选择他而非你的先生,一方面是你先生内心如闲云野鹤,这种性情恐难持久,不比沈默云沉静稳重。另一面则是要通过他来安抚裴贞,然后尽快稳定朝野局势。朕也没有想到,他能十七年如一日谨守本心,最难得的是从来不会逾越界线。”
他抬眼望着裴越,感慨道:“你如今亦是位高权重,应知做到这一点有多难。”
大梁的太史台阁论权责范围之广,大大超出裴越前世听说过的诸如锦衣卫和皇城司之类的特务机构。沈默云执掌此处长达十七年,仅有的私心只是为沈淡墨搜罗一些名家字画,确实是一个匪夷所思的事实。
即便换成裴越自己,他也不敢保证如果是自己处在那个位置上,会不会利用权力为名下的产业铺路。虽说他发展产业的初心不完全是为了赚银子,两相比较之下,足以看出沈默云的心志和操守。
或许开平帝起初并不希望沈默云一直做下去,确切来说只是用他完成一个过渡。然而在裴贞于仁宣三年病逝之后,次年沈文德又意外过世,沈默云成为一个真正的孤臣。再往后开平帝越来越离不开他,也被他的忠心和能力打动,便没有再动过罢免他的念头。
想来他希望能和沈默云铸就一段君臣相谐的佳话。
然而当年那根刺终于引爆了埋在南薰殿地下的火药,可谓一饮一啄皆由天定。
裴越同时意识到,今日开平帝温和的态度不仅是将死之人其言也善,还有更重要的一部分原因是在沈默云背叛之后,皇帝不希望再看到他也被逼走上那条路。
一念及此,裴越轻声道:“陛下,臣不知道在沈大人离开之后,还有谁能接过台阁的重担。”
开平帝意味深长地说道:“朕明白你想说什么,但如果他不死,刘贤将来怎么面对满朝文武?十七年的君臣之义,朕虽然痛心于沈默云不理解朕的苦衷,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对沈家斩尽杀绝。朕可以放过他的女儿和亲人,也不会将他刺驾弑君的事实公之于众,可这件事瞒不过朝堂上的大臣。谋刺君父之人依旧能好好地活着,你让刘贤如何坐稳皇位?”
大梁以忠孝治天下,皇帝自然要以身作则。
裴越轻叹一声,可以看出开平帝的杀心并不强烈,更多的是失望和伤感。
说来也怪,不知是否在龙椅上坐久了会让人的心志发生极大的变化,皇帝对于很多人和事都无法容忍,却能对直接害死他的沈默云始终抱有几分不忍之意。
开平帝继续说道:“台阁的权力太大,必须要进行分拆,这也是朕提前让銮仪卫走上台前的原因。对于天子而言,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能放弃这样的心腹,否则必然会成为聋子和瞎子,一旦时局混乱,圣旨甚至无法出宫。但如何使用他们也是一门复杂的学问,权力过于集中便会滋生不轨之徒,像沈默云这样的臣子本就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意外。”
裴越略有些奇怪地问道:“陛下,您这是在教导臣如何掌握帝王心术吗?”
这话过于大胆和直接,甚至透着几分难以言明的深意。
开平帝瞪了他一眼道:“就知道胡言乱语,你又不是朕的儿子,朕教你这些做什么?朕只是在告诉你,为何要拆分台阁的权力。”
裴越笑道:“陛下息怒,臣只是缓解一下气氛。”
开平帝摇摇头,懒得跟他做言语之争,继续说道:“台阁接下来会进行调整,改九部为六部,分出来的权力会移交给銮仪卫。故此,将来的左令辰不会拥有像沈默云那么大的权力。地位下降之后,符合这个官职的人选自然就会扩大范围。”
裴越点头道:“臣明白了,陛下会让太子殿下决定新的左令辰人选。”
开平帝望着他,郑重地说道:“朕对你说这些,是希望你能为刘贤保驾护航。洛庭和萧瑾等人,朕不担心他们,唯有你那位泰山大人,不动声色之间便能催动风雷。你先不要急着否认,朕虽然削弱过谷梁不少次,但到今天依然认为他比王平章更能沉得住气。”
他眼中泛起几分复杂的情绪,缓缓道:“谷家和天家的恩怨,在朕死之后应该能消解。但他显然不希望你永远做大梁的忠臣,将来难免会有别的心思,故此朕今日对你坦诚相待。如果真有那一天,朕希望你能拦住他。”
裴越沉默片刻,微微垂首道:“臣明白了。”
开平帝定定地看着他,正色道:“裴越,这几年看着你成长起来,朕既觉得很欣慰又时常会有惊惧之意。朕打压过你也试探过你,直到此时此刻,朕决定选择相信你。”
裴越叹道:“陛下,您以前为何觉得臣会生出反意?”
开平帝微微挑眉道:“因为朕曾经问过你,陈希之究竟死了没有。”
裴越语塞。
虽然他当初不杀陈希之是因为叶七横在中间,但这件事说到底是他欺瞒了皇帝。
当年的陈家是开平帝心中的逆鳞,因为这关系到先帝的驾崩内情,继而会影响到他的皇位得来是否存在争议。
然而不知是时间终于抹平了那些尖刺,还是命在垂危之时放下心中的纠葛,开平帝并未趁势敲打裴越,反而淡淡笑道:“当年你在灵州险些被陈希之用火药活埋,朕这次被她的火药伤及心脉,如此说来倒也是同病相怜。”
裴越却没有发笑,他轻叹一声随后讲起了陈希之的故事。
从当年陈家灭亡到连年逃命,在尧州江边看着同龄女孩为她去死,到荥阳城隍庙前自尽假死,再到裴越将她送去北疆又被沈默云的心腹带回京都,一桩桩一件件说得比较详细。
开平帝静静地听着,良久之后缓缓道:“朕不怪你,即便没有陈希之,沈默云也会想到别的办法。”
裴越望着皇帝虚弱的神态,郑重地道:“陛下,这件事臣也有责任。”
开平帝摆摆手,淡然道:“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便不必一味沉湎其中。裴越,你可知道朕为何会在这个时候选择相信你?”
裴越微微摇头。
他相信皇帝今日那些话是出于真心,但他并不认为皇帝没有几分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