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云望着皇帝鬓边渐染的花白之色,想起十七年前他找到自己,要将太史台阁交到自己手中的诚恳与坦率,不由得苦笑两声道:“臣相信陛下在事发之前不知情,但是,臣不相信事后王平章没有向陛下如实交代。”

刘贤原本有些迷惘,此刻终于反应过来,沈默云说的是独子沈文德在仁宣四年意外过世。

开平帝缓缓道:“朕事后的确得知此事原委,但王平章并未言明细节,只对朕分析过那件事的影响。他做得很巧妙,言语亦是侧面暗示,连你都找不到其中的蹊跷之处——”

“陛下。”

沈默云极其罕见地打断他的话,继而说道:“臣明白,臣都明白。那还是仁宣四年,先定国公过世不到一年,军中还有很多问题要处理,陛下需要王平章从旁协助和制衡。臣的儿子已经死了,不可能让一位实封国公以死谢罪,若仅仅是不痛不痒地罚俸三年,陛下知道臣肯定无法接受。既然如此,不如让这件事的真相湮没在故纸堆中。”

殿中的气氛越来越压抑。

开平帝的眼神恢复往日的冷峻,望着沈默云说道:“你说的没错。”

沈默云叹道:“其实陛下心里如明镜一般,又何必一定要问臣找个答案?当然,臣起初只是在犹豫,可是陛下始终没有找臣谈过这件事,直到决定对王平章动手,依然没有告诉臣当年的真相。如是观之,陛下什么都知道,但是一切的问题和责任都与陛下无关。”

开平帝感觉到胸口的痛楚愈发清晰,但依旧强硬地坐在龙椅上,漠然地问道:“你认为朕错了?”

沈默云看了一眼手上的镣铐,挺直腰杆面无表情地说道:“陛下,您真的没错吗?”

开平帝道:“何错之有?”

沈默云轻吸一口气,迟疑片刻之后眼中遽然浮现凌厉的光芒:“先帝中毒不治驾崩,此乃七家武勋联手所为,暗中则是王平章交联勾结。臣姑且算陛下不知情,这是王平章一人所为。可是永宁元年十月初七那一夜,王平章以剿贼的理由突袭陈家大宅,不仅将陈家灭门,大火蔓延牵连到附近两条街数千百姓,陛下莫非也不知情?”

开平帝冷声道:“如果朕没记错的话,杀死陈轻尘的刺客名叫林东海,是你的生死之交。”

沈默云应道:“没错,的确如此,故而臣这十七年来如履薄冰,日夜不敢懈怠,只想能为当初的决断赎罪。当然,臣做得还不够多,所以臣压根就没打算继续活下去,在将陈家那女子送入宫后,臣便一直在府中等着。”

开平帝道:“这般说来,你似乎没有立场来指责朕。”

沈默云幽幽一叹,沉重地道:“因为陛下一直在犯错。”

他转头看向沉默的左执政莫蒿礼,神情复杂地道:“臣相信莫老大人劝谏过陛下很多次,可是陛下从未听进去过。远的不说,开平二年到三年,陛下果真不知横断山中的匪患存在?陛下只不过是察觉到王平章尾大不掉,想用京营的失败来削弱他在军中的威望,对否?”

不等开平帝出言反驳,他便继续说道:“开平五年西吴犯境,陛下其实一直在怀疑路敏,但是为了名正言顺地揪出陈家余孽,仍旧放任路敏领军前往西境。臣知道,陛下胸有成竹伏兵百万,即便路敏谋反也能将其诛杀,至于西境古平大营的五万军卒和京军北营的四万将士,他们死去的唯一意义便是证明陛下能够洞察一切。”

开平帝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萧瑾见状便开口说道:“沈大人,陛下有陛下的苦衷,很多时候不得已才用非常之法。”

“襄城侯,非常之法只能偶尔用之。”

沈默云直到此刻依然平静,清癯的面容上没有丁点躁意。

他望着开平帝幽深的双眸,诚恳地道:“陛下不该给二皇子设局,不该让銮仪卫将竹楼和工部的勾结证据交给裴越,不该用如此决绝的方式毁掉二皇子。纵然陛下翌日便去了齐王府,但是为何不肯去见一见皇后娘娘?那是因为陛下心中有愧,因为陛下知道其实不必那般算计自己的儿子。”

“够了!”开平帝抬手拍在龙椅的扶手上。

沈默云摇摇头,面无惧色地道:“这次京营谋反,陛下既然能提前调动边军救驾,又何必坐视事态恶化到如此境地?或许陛下认为,王平章并未提前表露过反意,且数十年来于国朝功勋卓著,如果先下手为强必然在青史上留下一个残暴不仁的印记。”

“这显然是陛下无法接受的后果。故此,京营反叛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满目疮痍。”

“陛下最终还是胜了,有裴越那样的蠢货为陛下鞍前马后,王平章的首级想必就在送回京都的途中。宫中的沙子可以剔除干净,军中的格局也能朝着陛下想要的方向调整,天家的权威会愈发稳固,谁都无法撼动新君的根基。”

开平帝终于默然不语,他只是失望且心痛地望着那个中年男人。

沈默云举起手中的镣铐,眼中泛起悲痛之色,沉声道:“可是有很多人本不该死啊。”

开平帝一字字道:“想不到在你心中,朕是这样一个无耻的皇帝。”

沈默云艰涩地笑了笑,摇头道:“陛下是大梁的天子,自然拥有视众生为棋子、以天下做棋局的权力。这么多年看下来,陛下确实勤勉于政事,宵衣旰食未有懈怠,可是陛下,您实在太爱惜自己的羽毛,太在意青史上会如何评价,太在意那个千古一帝的名号。”

他想起当年在西境古平军城的城墙上,裴越当着自己的面喊出“独夫”二字,不禁悲从中来,昂首望着开平帝问道:“苍生何辜?”

开平帝的身躯微微一晃。

侯玉大惊失色,连忙就要传召太医,刘贤更是快步上前查看。

开平帝抬手轻摆,眼中似乎仅有沈默云一人,幽幽道:“朕明白了,你不是裴贞的人,亦非朕的臣子,你只是沈默云,从当年到现在,一直如此。”

沈默云缓缓道:“臣劝过陛下,两位执政想必也劝过,但是在月初很多大臣弹劾王平章的时候,陛下并未趁势惩戒,臣便知道陛下的决心没有任何人能够动摇。其实陛下和臣都知道,那些弹劾的材料是王平章自己丢出来的,他只是想借着这个机会离开朝堂,因为他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陛下一言带过,所以他知道自己必死,于是必反。”

开平帝道:“你怎能确定这不是他的以退为进之策?”

沈默云回道:“臣不知,但臣知道对于陛下而言,这样的手段不会是最后一次,所以臣想做些事情。”

开平帝沉默片刻,冷漠地道:“你让朕很失望,但是不得不说,这次你如愿了。”

沈默云躬身一礼,手上的铁链垂至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平静地说道:“臣犯下弑君之罪,甘愿领受大辟之刑。”

这对携手治政十七年的君臣,此刻一者命在垂危,一者从容赴死,却又很难说清是非对错。

开平帝明明是因为沈默云的谋划才落到如此境况,此刻却压下心中复杂的情绪,缓缓问道:“你还有什么遗愿?”

沈默云直起身来环视众人,最后停在太子刘贤脸上,目光似有深意。

然后摇了摇头,转身朝殿外走去。

开平帝靠回椅背,眼中终于浮现几分悲凉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