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州,成京城。

沈淡墨素来不是伤春悲秋的性情,纵然心中十分挂念沈默云的安全,却也不会沉湎于那种惴惴不安的情绪。让大部分沈家嫡系护卫跟随席先生北上之后,她能做的事情便已不多,除去每晚为那些在意的人祈福,剩下的时间都投入到对祥云号的研究里。

席先生在离去前给了她一定的权限,祥云号的绝大多数资料她都可以查阅,只是暂时还不能插手干涉商号的具体运作。

一路看下来,沈淡墨感觉无比震撼。

这个由裴越构建框架、席先生亲自主持发展的商号,与她固有认知中的赚钱营生截然不同。

从去年赈济旱灾趁势立足,到现在将将一年的时间,祥云号保持低调但稳健的节奏,在钦州刺史宋希孟的关照和掩护下,迄今成立九十二家正店,遍布南境五州各座大城。

这个数量看似比不上京都祥云号鼎盛时期的百余家分店,但每家正店的规模都与总号相差无几。再加上另外两家看似与祥云号无关但其实是席先生暗中掌控的大型商号,三家商号合计将近两百个铺面扎根各地,不断深入到南境百姓的日常生活之中。

在看到这些变化之前,沈淡墨对裴越未尝没有过腹诽,认为他让席先生这样的人物操持商号实属暴殄天物,但是如今她却不得不承认,裴越的眼界超出自己的想象。

犹记得很多年前的春雨时节,她从父亲口中得知裴越的存在,然后两人展开一段短暂又温馨的笔友关系。通过那些往来不断的书信,他们谈论的话题极其宽泛,沈淡墨擅长的是史论和典故,裴越的领域则是那些奇思妙想。

裴越在信中提过的沙石制作之法、更加强大的纺织技术、各种实用的器具以及技艺等等,这些当年被她当做异想天开的点子,竟然真的逐渐出现在南境各地。

这种从无到有的过程让沈淡墨难以言说自己的心情,就像是亲眼看见造物主的出现。

祥云号的内部架构也与她对寻常商号的印象不同,在观摩许久之后,她只能用高效简洁来评价。

对于南境的富庶她早有耳闻,如今看来裴越通过祥云号润物细无声地给这里注入一股新的活力,那种积极向上的态势让她触动极深。

回想起自身过往将近二十年的执念,沈淡墨不由得泛起一抹苦笑,原以为裴越就像另外一个自己,优势只是一副男儿身,可如今看来自己终究要逊色很多。

她的理想是像祁阳长公主那般出阁入相,然而裴越着眼的却是黎民苍生,虽说还有很多细节看不懂,但她隐约能感觉到裴越是想一点点改变这个世界。

沈淡墨并未在人前表露过自己的想法,不由自主地更加深入学习祥云号的具体运作。于她而言这是一片新奇又广阔的天地,似乎比以前对于入朝的执念吸引力更大。

正因如此,她不是很愿意浪费时间去见那位来自南方的贵客,然而这是席先生颇为郑重的嘱托,她肯定不能食言。

两人的初见在不太和谐的氛围下展开,对方的态度有些耐人寻味,沈淡墨脑海里想的却是席先生临行前的那几句话。

为何一定要让她来见这位清河徐氏的千金小姐,而且还让她尽量与对方进行深入的沟通?

徐初容对于成京城并不陌生,去年往返两次经过此地,她也曾在家中护卫的陪伴下略微逛了逛,只不过如今的心情自然不同。

她神色淡然地打量着室内的陈设,不轻不重地说道:“沈家姐姐不愧是北朝京都第一才女,即便是客居他乡,身边也带着这么多名家真迹。”

这话里似乎带着几分敌意,沈淡墨不以为然,微微挑眉道:“才女又如何,不过虚名而已,怎么比得上清河徐氏千年传承,即便到了南面也是首屈一指的诗书名门。”

徐初容稍稍讶然,旋即失笑道:“沈家姐姐果然不肯吃亏。”

沈淡墨连在叶七面前都不肯吃亏,更何况这个来自南朝的小丫头,于是勾起嘴角淡淡道:“听起来你似乎对我很了解。”

徐初容颔首道:“我听裴越说过。”

沈淡墨重复道:“裴越?”

徐初容意识到这个称呼略显亲近,但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温室里长大的千金小姐,尤其是这大半年来通过和席先生的合作以及徐徽言的默许,她逐渐建立起自己的势力,心中也没有那些患得患失的念头,于是从容地说道:“有何不妥?”

沈淡墨笑了笑,平静地道:“你比我想象得更加坦诚,但我只是好奇而已。你如何称呼他,其实与我没有半点干系。”

徐初容终于回过味来,摇头道:“我早就应该想明白了,像沈家姐姐这般秀外慧中的女子,怎会甘心沦为姬妾之流。”

沈淡墨莞尔道:“你没见到席先生,便以为我是以裴越房中人的身份来见你?”

见她如此坦诚,徐初容心中那抹浅浅的敌意瞬间似冰雪消融,叹道:“难怪我见着沈家姐姐便觉得亲切,原来我们是一路人。方才是小妹唐突了,还请姐姐见谅。”

沈淡墨颇觉新奇,很难想象南朝首辅的掌上明珠会是这样狡黠的性子,顺杆往上爬的功夫竟然不弱于裴越,由此可见近墨者黑并非虚言。

她没有拒绝对方表现出来的善意,岔开话题道:“虽说两国和谈已经达成,但以你的身份出现在大梁境内,就不担心会有安全上的隐患?”

徐初容镇定地道:“至少一年半载之内,我悄悄北上不会有什么危险。其实这次我来找那位席先生,是因为有些事不能假手他人,书信里也很难讲明白。既然席先生让沈家姐姐与我相见,想必同你说也是一样。”

沈淡墨饶有兴致地问道:“何事?”

徐初容轻声道:“国内局势动**,无论军中还是朝中都呈现出各种乱象,陛下已经愁白了头发。眼瞅着大厦将倾,有些人便希望能够提前找到一条出路。他们知道我与裴越的关系,于是暗中找到了我,让我带着几位代表北上看看局势。”

沈淡墨眨眨眼道:“如果我没听错的话,这应该算是通敌卖国,令尊怎会允许?”

徐初容轻叹一声,幽幽道:“就算我不来,他们也会找到别的门路。不瞒沈家姐姐,陛下对于朝廷的掌控力度弱了许多,即便家父将这些事呈递御前,也起不到杀鸡儆猴的作用,反而会让清河徐氏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

她顿了一顿,平静而又果决地说道:“就像裴越以前说过的那样,如果大局无法逆转,那么掌握在自己手中,至少可以避免不必要的伤亡。”

沈淡墨沉思片刻,颔首道:“我可以代替席先生做初步接触,但是这件事肯定需要裴越点头。徐家妹妹,恐怕你要在成京多待一阵。”

徐初容道:“我明白,书信往来需要时间。”

沈淡墨摇摇头,缓缓道:“我是说,裴越还在北疆征讨蛮族,短时间内无法给你回复。”

徐初容淡然地道:“无妨,我可以等。”

沈淡墨凝望着少女的面庞,忽然有些感慨。

虽然她掩饰得很好,可是神情细微的变化并未逃过沈淡墨的双眼。

沈淡墨不禁感叹道:“可惜了。”

徐初容当然明白她所言可惜为何意,眼中悄然流露出几分复杂的情绪,轻声道:“世事不如意者常八九,纵然可惜也要学会接受,总不能永远做个没长大的孩子。”

沈淡墨沉默良久,脸上浮现一抹释然的笑意,点头道:“没错。”

望着很快从感伤情绪中脱离出来的徐初容,她好像明白了自己一直以来追求的究竟是什么。

原来做出抉择也没有那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