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州,归德府城。
京军在荒原上大败蛮族军队,一战歼敌近万人,以及裴越即将率领亲卫回到归德城休整的消息传遍城内,百姓们欢欣鼓舞,士绅富户也终于能够松口气,不必再像之前那般提心吊胆。
蛮人猖獗之时,很多人甚至做好举家南迁的准备,以免沦为那些野蛮人身边的奴隶。
如今大局已定,剩余的蛮人不足为患,北疆各地渐渐恢复往日的生机,作为化州州治的归德城重现歌舞升平之景,各处青楼酒肆贵客盈门。
城内的达官贵人们不仅在府中大摆筵席,甚至颇为大方地向穷苦百姓派发银钱,营造出普天同庆的喜庆场面。他们之所以要这样做,一方面是给自己脸上贴金塑造乐善好施的形象,另一方面自然是要借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向那位中山侯示好。
经此一战过后,裴越在军中的地位愈发稳固,剿灭蛮族大军的功劳还在其次,关键在于他已经用铁一般的事实证明自己的能力。从西境到南境再到北疆,他用一场又一场大胜铸就一道金身。如果说当年他还要靠着开平帝的宠信才能与王平章抗衡,如今显然拥有了势均力敌的底气。
世上自作聪明之辈很多,雪中送炭做不到,锦上添花却不难,在裴越携大胜之威重返北境三州的时刻,无数权贵卑躬屈膝俯首以待,只为向裴越献上最恭敬的笑脸。
宣德伯府中,气氛截然不同。
家仆小厮们哪怕在前院行走亦是小心翼翼,没有人敢高声喧哗,更不会议论外面早已传得沸沸扬扬的荒原大捷。
宣德伯郭林喜立于窗前,望着庭院里渐次开放的繁花,眼中的忧色显露无疑。
此前王九玄通过王大喜向他转达对于荒原战事的预测,即便心中已经有了准备,但收到信使送来的捷报之后,郭林喜依旧不敢置信,以至于这两天心绪格外躁郁,府中下人噤若寒蝉。
王家私兵和蛮族大军合计一万六千余人,竟然被裴越的北营吃干抹净,仅仅逃出去两千余人。
郭林喜只觉心中一片凄冷,然后便开始为自己的命运担忧。
王大喜站在书房一角,凝视着郭林喜一动不动的背影,平静地说道:“郭伯爷,事已至此何必烦恼,且让他再得意几日便是。”
郭林喜明白他的潜台词,当裴越进入归德城,便等于踏入一个筹谋多日的杀局。
他转过身来,忽而不解地问道:“王兄,七千精锐葬送在裴越手里,为何你一点都不觉得可惜?”
王大喜露出一抹苦笑,摇头道:“我当然心疼,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国公爷当初打造这支军队,为的是以备不时之需,原本是打算用这支奇兵配合蛮人诛杀谷梁,前段时间才改换目标。不得不说,裴越果真是个极其难缠的敌人,不光城府似海计谋深远,带兵打仗的本事更是直追国公爷当年。”
郭林喜幽幽道:“连你都这般说,我为何要螳臂当车?不如趁着裴越还没到来,我先带着家眷逃离此处。”
王大喜不慌不忙地说道:“伯爷说笑了,你不走还有翻盘的机会。一旦逃了,不论将来是哪边得势,你和你的家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郭林喜并未在意他言语中的威胁之意,神色复杂地叹道:“是啊,谁让我很多年前就是国公爷的人,只能一条道走到底。不过,王兄能否告诉我,国公爷在京都究竟有几成胜算?”
王大喜思忖片刻道:“国公爷并未对我说过谋划的细节,但以我对国公爷的了解,既然他决定出手,那么至少有五成的把握。”
“五成确实够了。”郭林喜轻声一叹,继而盯着王大喜的双眼,缓缓道:“你带着国公府的高手来到此地,想必还有一个目的是为了盯着我,不允许我和家人离开,好给裴越一个收拾我的机会,这样他才会来到归德城。”
王大喜想了想,坦然道:“的确如此,荒原战事的胜负并不会决定最后的结果,裴越死了固然可喜,没死也无妨,只要能将他留在北疆便可。”
郭林喜又问道:“这是国公爷的意思?”
王大喜摇摇头,轻声道:“这是大少爷的想法。”
郭林喜心知自己没有选择和退路,事到如今只能拼死一搏。
他很清楚即便能侥幸刺杀裴越,后面的路亦是荆棘遍布,裴越麾下的骄兵悍将肯定会疯狂反击。退一万步说,就算他能掌控住北疆局势,也要等京都那边尘埃落定,一旦王平章败了,等待他的肯定是抄家灭族的下场。
然而当他决心跟随王平章谋划蛮族一事,眼下的局面便已注定。
一念及此,郭林喜深呼吸两次,沉声道:“边境传回情报,裴越此番带着数千骑先行返回,主力依然留在荒原。这段时间我已经完成宣化大营的兵力调配,裴越一死便可弹压局面。只不过,刺杀一事还需要从长计议,不仅裴越本人武道修为高深,他身边同样有很多高手。”
王大喜微笑道:“这是自然,我会全力配合伯爷的计划。”
……
数日后,归德府城北门大开,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迎接大胜凯旋的中山侯裴越。
只是令满城士绅百姓略感失望的是,那位年轻侯爷并未露面,据说是返程的路上偶染风寒。巧合的是,暂代宣化大营主帅的宣德伯郭林喜也未出现,因为前几日旧疾复发卧病在床,只能派其长子代为迎接。
裴越抱恙的消息传开之后,各种珍贵药材蜂拥送向他下榻的官宅,更有甚者直接带着名医登门拜望,但是均未被允许进入。
翌日,一辆宽敞的马车离开官宅,在五百精锐骑兵的护卫下来到宣德伯府。
中门大开,面色蜡黄的郭林喜在王大喜以及数十名仆人的簇拥中缓步来到府门外,望着府前街上的马车,躬身行礼道:“卑职郭林喜,恭贺裴侯决胜荒原**平蛮族,此乃北疆三州百姓之福,亦是大梁朝廷之幸!”
骑兵漠然视之,周遭的空气似乎凝滞。
郭林喜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直到耳边传来一声冷笑。
他遽然抬起头来,只见一个年轻男子从马车中出来,那双俊秀的桃花眼遥遥望着他,面无表情地说道:“郭伯爷,你还记得张德吗?”
郭林喜面色剧变。
谷范挑眉望着青烟如雾的伯爵府,又看向郭林喜身边那些眼中精光内蕴的家仆,饶有兴致地问道:“要不要放手一搏?试试看,你身边的这些高手能否瞬间杀死我?虽然杀不了裴越,如果能杀死谷梁的儿子,也算是对得起王平章对你的栽培嘛。”
郭林喜和王大喜对视一眼,目光中不约而同地泛起惊惧的神色。
在他们愣神的那一刻,谷范厉声喝道:“郭林喜通敌叛国罪证确凿,奉中山侯裴越之帅令,将其拿下待朝廷发落。即刻起,敢助其者一律视为同罪。”
他冷峻的目光扫过府门前众人,一字字道:“反抗者,杀无赦!”
郭林喜心乱如麻,绝望地喊道:“诬陷!这是诬陷!”
谷范抬手一挥,数名藏锋卫士卒押着两个形容委顿的年轻人出现,郭林喜登时眼前一黑,因为这两人便是他安插在九里关的内应,也是他们悄悄打开关门放蛮人入关。
与此同时,藏锋卫骑兵列阵向前。
郭林喜带兵多年,怎会看不出对方的决心和杀意,如果裴越还在这里,他肯定会不顾一切铤而走险,可是对方显然看穿了自己的想法,甚至很有可能不在归德府城。
如之奈何?
他做了十余年的宣化大营副帅,手中的力量当然不止身边这些人,府内和城内都安排了后手,可这一切都是建立在诛杀裴越的基础上。
孤注一掷的话即便杀了谷范又有什么意义?
他做了这么久的准备,一直想的都是杀死裴越,然而对方根本没有出现,这个无奈又可恨的结果瞬间击垮他的心理防线。
现在罢手,至少可以暂时保住所有人的命,等待京都那边出现转机。
良久的沉默之后,郭林喜惨然一笑,转身朝府内走去,同时高声说道:“除非裴越亲至,否则没有人能定我的罪!”
谷范冷眼望着对方,并未出言阻止,只是挥手让藏锋卫围住这座伯爵府。
郭林喜毕竟是宣化大营的临时主帅,且在此地经营多年,狗急跳墙的话难免会让藏锋卫出现伤亡。按照裴越临行前的交代,只需要困住对方即可,等待一道圣旨便可将其明正典刑。
王大喜面色阴沉,并非是因为郭林喜没有殊死一搏,而是裴越压根未曾出现。
至于自身的安危,他深受王家恩情数十年,早已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即刻赴死亦能坦然面对。
王大喜深吸一口气,并未做出过激的举动,面朝谷范然后缓步退回府内。
还好他留了一些人在暗处,他们肯定能将裴越消失的信息及时送回京都。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扭头向南面的天空望去。
不知京都那一刀能否顺利挥出?
希望国公爷能够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