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州,归德府城。

宣化大营副帅郭林喜这段时间忙得脚不沾地,他遵照裴越的安排重新调整各地兵力分配,裁撤一千余里边境线的绝大多数兵站,组成以关隘和城池为主的重点防御体系。如此可以尽量避免在裴越领兵出征的时候,被蛮族抓住机会越境偷袭大城。

与此同时,他还得负责与化州刺史府接洽,将裴越需要的各种辎重物资准备妥当,分批送往庆龙府和九里关。如今裴越不仅手握临时节制北境三州之权,还有皇帝旨意和两府照会作为倚仗,无论郭林喜还是各州刺史,压根不敢敷衍他的命令。

夕阳西斜之时,亲眼看着最后一批物资离开府城送往庆龙府,郭林喜才拖着疲惫的身躯返回伯爵府。

府中清客名唤谢怀静者,早早便在大门外恭候,面上微露焦急之色。

郭林喜淡淡问道:“人在何处?”

谢怀静压低声音答道:“门下将其安置在书房中,未曾引起旁人的注意。”

郭林喜应了一声,然后径直前往书房。

一名年约二十余岁的精干男子见到郭林喜后,立刻单膝跪下行礼道:“卑下参见伯爷。”

“不必多礼。”郭林喜走到书桌后坐下,盯着那人问道:“北面情况如何?”

年轻人答道:“禀伯爷,中山侯于前日清晨率藏锋卫离开九里关,因为伯爷叮嘱过不要靠近那支骑兵,所以我们的人只能远远看着。中山侯领军出关后,泰安卫指挥使唐临汾和两位副指挥使便返回庆龙府的浑源县城。”

郭林喜面色沉静,若有所思地问道:“中山侯带着藏锋卫进入荒原,然后泰安卫一万余人依旧驻扎在浑源县?”

年轻人点头道:“在消息回传之前确是如此。四月二十五日,即中山侯领军出征的前一天,他在九里关内召开一场军议,与会者除藏锋卫和泰安卫的主将之外,还有一名从荒原上逃回来的边军小卒。我们的人担心暴露行踪,暂时还无法打探那小卒的底细。”

“不用探了。”郭林喜摆摆手,平静地说道:“你们做的很好,接下来将精力放在浑源县,无论泰安卫有何举动,务必第一时间告诉我。”

“遵令。”

“泰安卫中那个名叫傅弘之的副指挥使极擅训练斥候,此人曾经为裴越立下过汗马功劳,你们一定要格外小心谨慎,不可被对方识破行踪。”

“是,伯爷。”

“下去罢。”

郭林喜抬手轻捏眉心,面上倦色难掩。

谢怀静先是走到外面对守在廊下的亲兵叮嘱几句,然后返回书房顺势关上房门,关切地道:“伯爷,要不要先歇息片刻?”

郭林喜不置可否,转头望着墙上悬挂的边境地图,语调晦涩地道:“不瞒你说,自从迈出那一步后,我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常有患得患失之感。如今木已成舟,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已经做了,按理来说不应踟蹰不前,可我始终觉得接下来的局势福祸难料。”

谢怀静心中暗叹,当初郭林喜做出那个决定的时候,他曾极力劝阻,只可惜最终还是无法打消这位宣德伯心中的执念。

事到如今,他身为清客当然不能亦不敢幸灾乐祸,只能斟酌道:“伯爷,门下在想要不要给都中那位说一声,以免哥舒意强行攀咬伯爷。”

郭林喜沉吟道:“哥舒意肯定怀疑是我出卖了他,将大军的行进路线告诉蛮人,否则他不会在身受重伤的情况下坚持要见裴越。你不必担心,都中那位自然知道该如何行事,再者以哥舒意败军之将的身份,又没有真凭实据,陛下和朝堂诸公怎会相信他的一面之词?”

谢怀静颔首道:“伯爷目光如炬,一眼便能看穿问题的本质。门下还有一件事不解,哥舒意既然将心中所疑告知中山侯,缘何他没有找伯爷问个清楚?”

郭林喜回想起那天在城外与裴越的见面,不禁冷声道:“因为他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在哥舒意抵达之前,裴越便令我坐镇此处负责后勤杂务,言下之意他不仅不信任我,而且不信任宣化大营所有的将士,他只信任从京都带来的两卫兵马。”

谢怀静迟疑片刻,终究直言道:“伯爷,虽说魏国公做出过种种许诺,可是裴越简在帝心,又与大皇子相交莫逆,如果他死在荒原上难免会掀起惊涛骇浪。门下以为,是否可以暂退一步,至少让他保住性命——”

郭林喜摇摇头,斩钉截铁地道:“裴越必须死。”

谢怀静微微一窒,他其实一直很好奇王平章究竟有怎样的魔力,竟然能够让身边这位心高气傲的宣德伯如此死心塌地。

郭林喜见状不由得失笑道:“魏国公确实帮过我不少,如果没有他的暗中襄助,我也很难越过那道门槛,从指挥使升为副帅。可这些年我也还了很多,光是送去都中魏国公府的银子就有一百多万两,因此我不必像有些人那样一心一意做他的鹰犬爪牙。”

谢怀静愈发不解地道:“既然如此,伯爷何不暂时忍让,任由中山侯在荒原上取胜几次。我们先前将哥舒意的行军路线告知蛮人,此事影响不大,而且哥舒意不可能有证据,朝廷不会因此大动干戈。可若是裴越死在荒原上,门下觉得朝廷肯定会一查到底。”

郭林喜幽幽道:“裴越不死,蛮族就会覆灭,届时宣化大营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连大营都会裁撤,我又如何自处?这几年费心筹谋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谢怀静面露纠结,他知道以郭林喜的资历只能占住宣化大营这一亩三分地,基本没有办法去和军中其他实权勋贵争锋。

郭林喜的目光渐渐锐利起来,沉声道:“其实最好的结局是裴越取胜然后蛮族元气受损,他带兵返回京都,北疆依旧需要大军镇守。如果他能这样做,我也不至于要走这步棋,可是你我都知道,裴越行事历来不留余地,他此行唯一的目的就是彻底铲除蛮族。”

谢怀静认可他的判断,但问题在于这样行险犹如身处悬崖之畔,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殃及家族的下场。

沉思片刻后,他满怀担忧地道:“伯爷,门下还是觉得此举过于凶险,毕竟中山侯领兵之能世人皆知,万一他能从荒原上全身而退,事后必然会对您下手。”

郭林喜冷笑两声,缓缓道:“难道你还没有看出来,裴越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处境艰难朝不保夕的定国庶子。此人年纪轻轻就爵高位显,已然变得无比自信,甚至是目空一切的自信。他以为荒原和内陆无甚差别,还觉得蛮人就像山匪一般,因此才武断地将边军排除在外,只带着万余骑兵就敢深入荒原。”

他顿了一顿,面色阴沉地道:“我知道藏锋卫是百战之师,这些年从无败绩,连南周平江陷阵营都是他们的手下败将,可是你应该听说过一句话,骄兵必败!”

谢怀静忽地想起一件事,不由得惊叹道:“原来伯爷早在两年前就在筹谋今日之局!”

郭林喜悠悠一叹,眼神格外复杂,轻声道:“其实这个局并非是为裴越而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