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站住!”欧阳睿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段毓岚闻言禁不住脚下一顿,再次握紧拳。

“好了,别赌气了,我也不会计较你私逃的事,好好和我回汴州吧,母后很想念你。”身后的男人再次开口,不过语气却已由严厉转为温和,甚至还隐隐带了一丝息事宁人。

“公子认错人了。”段毓岚并未回头,抛下这样一句,举步出门,转眼间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口。

欧阳睿没有追上去,只是看着门口那摇**的珠帘眯起眼,但也只不过是一瞬,他又勾唇笑了。

算了,不和这女人计较了,看在她辛苦给他生了儿子的份上。

在来找她之前,他自然已经让人将一切探查清楚了。

他没真没料到,这女人竟然拉拢紫衫,给他玩起了金蝉脱壳之计,他真是低估她了。

想到这女人耍他,他当然满心不舒服,这可还是他人生第一次,而且还是被自己的老婆耍。

但转念一想,他这点不舒服又烟消云散了,她给他生了儿子是其一,其二就是他也希望她好好的,然后接着做他的老婆。

找这样一个女人也不容易,不是吗?

又想起刚才妻子那模样,欧阳睿禁不住又一笑。

一年不见,这女人见长的不只脾气,小脸和身上都明显丰腴嫩白了许多,整个人看上去更是多了些吸引人的味道。

真期待着再次将她拥入怀中压在身下……

段毓岚匆匆从酒楼处回来,一进门就从曾嬷嬷手中接了小曾岑过来,紧紧抱在怀中。

“怎么了?”看她那慌张模样,曾嬷嬷吓了一跳。

“姑母,我们去蔡家镇那处宅子上住几日吧?”段毓岚则是看向她。

“好好的干嘛要去蔡家镇?出什么事了吗?”曾嬷嬷不答,反问。

在侄媳妇娘家的那镇上,段毓岚还置了一处宅子,因为生意都在清丰镇的缘故,所以平时那座宅子也是空置着,只是到了正暑期才会过去住几日,那里临河,树又多,权当避暑。

段毓岚听了曾嬷嬷的问,看着怀里正吮着大拇指的小曾岑沉默了一下,最终还是未隐瞒,将今日见了欧阳睿的事和盘托出。

曾嬷嬷听完吓坏了,“这样……这、这可如何是好?避开了瑜王爷就找不到了吗?要是再闹到大里那边,就、就更麻烦了。”

听闻曾嬷嬷这么说,段毓岚反倒镇静下来,越发搂紧了怀中的孩子,“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不然能怎么样?既然当初做出这样的选择,那今日就该承受后果。

只是……

她的目光不由落在小曾岑那柔嫩又精致的小脸上。

“要不……我们、我们跟瑜王爷回去吧,孩子也不能没有父亲呀……”那端曾嬷嬷再次开口。

“嬷嬷,我……我不会回去,绝不回去,死都不会回去。”却没想到话音未落,段毓岚就抬头看向她道。

开始语气还带些踌躇,但到后来却已满是决绝,说话间,两行珠泪已经从眸中簌簌而落。

她知道自己这番作为有些自不量力,可是却实在不想再回那里。

因为自由,真的很好!

更何况,她真的不愿再去面对欧阳睿。

她不愿再去看人脸色,更不想再去做人附庸做人玩物,更不想再去靠别人,取悦别人,靠自己,她同样生活得很好。

“孩子,别哭,我们、我们再想想办法。”见她哭,曾嬷嬷禁不住很是心疼,忙安慰她道。

段毓岚没说话,只是含泪点头。

“我去让人收拾东西。”曾嬷嬷看向她道。

“嬷嬷,不用了,你说得对,只要那欧阳睿有心要找,就是避开了也没用,这千里迢迢的,不照样找来了吗。”段毓岚却又叫住她。

“可是……”曾嬷嬷一愣。

“嬷嬷,他若是再找来,我会和他好好谈谈的。”

看看他,怎样才能放过她?

其实对他来说,她这样一个女人根本算不了什么,也只是因为孩子吧?但话再说回来,孩子又算什么,如果他想,孩子又何止这一个……

段毓岚开始拼命琢磨,如果欧阳睿再来,她改拿什么筹码说服欧阳睿,让他放过她。

不过她满心的准备,却并未派上用场,因为以后的几日,欧阳睿都未再来。

如果不是大蔡管事和伊掌柜这些人,她都要以为那天发生的一切根本是她一场梦了。

一晃又是半月,欧阳睿始终都未露面,段毓岚派出去的人也根本未发现镇上有什么异常。

难道是那天自己态度不好,这混蛋知难而退了,不过又似乎有点不不可能。

段毓岚一边琢磨着,一边也渐渐松开了绷在心头的那根弦。

也许这混蛋又被那个美人绊住了吧?沉醉在美人乡里,自然她和儿子的事就放置一边了。

希望这家伙再多沉醉几日,最好醉死再也不醒。

这般想着的同时,段毓岚也开始打算着,其实她真的不想再换过地方重新开始一次,但不过为了躲避那混蛋,这还是挺有必要的。

这次她干脆去琼州,前些日子她打听到,姨娘一个侄女,也就是她的一个表姐就嫁去了琼州,那个表姐是最和她要好的,她若是偷偷联系她,也许能得到她相助,远走高飞。

但就在这时,那销声匿迹了许多日子的男人却又猝不及防的出现了——

她的宅子距离那点心铺子并不远,穿过两条街就到,三进的院子,不太大,但修葺的细致漂亮,所以在清丰镇这东大街上也是挺显眼的。

她出入喜欢坐轿子,这一日,她上午忙完了,就带了两盒糕点从铺子里回来。

但下了轿子,进了门之后,就感觉有点气氛古怪。

家里有些格外的安静,仆人们目光也似乎都深远起来。

她禁不住蹙眉。

等她走进屋子,才知道这份古怪从何而来——

厅堂里,一个身着殷红底五幅棒寿团花的玉绸袍子的男子正居中而坐,手里还抱着一个婴孩。虽然他抱的姿势有些不对,但却格外的小心,俊美精致的脸上更满是温柔欣然笑意。

而一边还站着一个老人,老人即使垂着头,但身上那惶恐和紧张还是不言而喻。

老人是曾嬷嬷,婴孩则是小曾岑,男子当然就是欧阳睿!

“轰——”

段毓岚只觉得脑子瞬间一乱,顾不上许多,快步上前,厉喝,“欧阳睿,快将孩子还给我。”

“呵……记起我的名字了?”欧阳睿抬起头,看向她,轻笑一声。

“你听到没有?把孩子给我!”段毓岚不理会他的讽刺,只是紧紧盯着他怀中的小曾岑。

“王爷,您、您说只是抱一下的……”见段毓岚这般急切,一边的曾嬷嬷也看向欧阳睿,小心地道。

只不过老人话未说完,欧阳睿就转头看过来,老人立刻吓得噤了声。

老人那畏缩的样子,让段毓岚微微冷静下来,也看向老人,“嬷嬷,你先下去吧。”

欧阳睿若要看孩子,老人自然没法拒绝,所以她不怪老人。

这会儿打发老人,也是为老人好,对于自己,欧阳睿怎么都不能下狠手,但老人则不然,这在瑜王府是她已经深有体会。

曾嬷嬷担心她吃亏,自然不愿走,她只好又一声,“嬷嬷,去帮我煮些酸梅汤来。”

老人这才极不情愿的退下了。

“王爷,求求你,把我的孩子还给我吧。”等到屋子只剩了两人,段毓岚再次看向欧阳睿,冷静下来的她,不得不改变策略,语气里带上了乞求。

“你的孩子?你一个人生的?”欧阳睿看着她,桃花眼中笑意不减。

段毓岚一愣,才意识到男人口中的邪恶戏谑,她禁不住一阵羞恼,瞪向他,“孩子……反正和你无关。”

“和我无关?你还做瑜王妃时就怀了的孩子竟然与我无关?那也就是说那时你红杏出墙,给我带了绿帽子……”

“欧阳睿,你胡说……你混蛋……”欧阳睿话音未落,段毓岚已经忍无可忍,羞愤欲绝的涨红了骂道。

欧阳睿不说话,依然笑着,垂头,伸手爱怜的轻抚孩子柔嫩的小脸蛋。

不是他的孩子,这有人信吗?一双眼睛可与他生的丝毫不差。

可能是面对着父亲的缘故,小曾岑并不怕生,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和他对视着。

这殊不知这一幕看在段毓岚眼中,却是如被人掏了心肝一般,她紧紧握了握拳,忽然出其不意的冲上前,去夺欧阳睿手中的孩子。

但欧阳睿是什么人,在她身形微动之前就已经警觉,轻轻一旋身,她就夺了个空,而且因冲力太大的缘故,身子直直的向椅子扑了过去。

眼见着段毓岚就要撞到椅子上,欧阳睿轻笑一声,长臂一伸,她就被带了过来,跌进了他的怀里。

看着近在咫尺的欧阳睿那张俊脸,段毓岚禁不住恨得牙痒痒,奋力争挣扎着。

“咯咯……”却不知那在欧阳睿另一只臂弯中的儿子却以为父母在玩什么有意思的游戏,无邪的笑起来。

“你……”段毓岚不知该什么表情了。

欧阳睿并未难为她很久,挥手放开了她。

段毓岚一边快速的整理乱了的衣襟和鬓发,一边又瞪向欧阳睿。

欧阳睿低头看向怀里的小曾岑,又笑了,但笑着笑着又忽然停住,面色古怪起来。

察觉到他的表情,段毓岚禁不住细看过来,才发现他那华贵衫子的下摆不知何时湿了一片,这次轮到她笑了……

欧阳睿也只好将不离手的孩子交给奶娘,然后去换了衫子。

幸亏他一向讲究,出门喜欢多带件衣服,不然……

换好衫子之后,带来的手下人则另了曾嬷嬷过来,曾嬷嬷请他去了花厅,说段毓岚在那里等他,想和他好好谈谈。

“哦。”他挑挑眉。

好好谈谈吗?

到了花厅,段毓岚立刻迎了上来,给他躬身施礼,亲手奉茶。

他的目光则落在妻子那张明显持重的小脸上,微微勾了勾唇角。

几句话后,场面就又沉默下来,片刻后,段毓岚有些紧张的捏着手中的茶盏,最终还是开了口,“王爷,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那就是能不能……不要再找我和孩子,就当、当我……”

“死了?”似乎有些不耐段毓岚这番吞吐,欧阳睿接口道。

“是!”段毓岚点头。

“不能!”却没想到她话音刚落,欧阳睿就很快的回绝道。

她一愣,看向欧阳睿,才发现那双桃花眼中,不知何时已经也薄笼着一层阴霾。

相处了那么久,段毓岚当然明白这是这个男人发怒前的节奏。

但她还是硬着头皮垂眸道,“我一向愚蠢,又实在、实在没过人之处,自认为配不上王爷,王爷当初纳我时已是诸多忍耐,这一点我也清楚,这番做其实……其实也是帮王爷,王爷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这么说我还应该感谢你,是吗?”不待她说完,欧阳睿就已经开口,语气未变,精致的唇角勾起,俊脸上甚至还有着淡淡的笑意。

但段毓岚却明白,这男人已经恼了,她没敢再开口,只是紧紧咬了唇。

“这里太热,我不习惯,后天就会回去,今晚你将东西收一下吧,明日我会来接你。”那端的欧阳睿却轻抿口茶,不容忍置喙的下达命令。

“我不会和你回去!”段毓岚沉默了一下,开口,声音不大,但语气坚定。

“不回去?”欧阳睿看向她,桃花眼微微眯起。

霸道的本性到底还是掩饰不住了,段毓岚在心中冷笑一声,然后咬唇答道,“是!”

欧阳睿没说话,只是看着她,良久,忽然又笑了,“你刚才那话说的的确有道理。”

“呃……”段毓岚一愣。

“你的确是一个没什么意思的女人,我可以当你死了。”欧阳睿却已经站起身来,“那好,你就将儿子的东西收一收吧。”说毕,欧阳睿转身就作势往外走。

“呃……”段毓岚再一愣,然后反应过来,急了,喊住他,“欧阳睿,你不能夺走我的孩子,我不会让你夺走我的孩子的。”

欧阳睿转身,冷笑,“他也是我的孩子,我是不会让他流落在外的。”

“不……”段毓岚快步上前,先一步挡在门口,明媚眼眸中满是乞求,“你就放过我们母子吧,求你……只要你高抬贵手,我可以将我所有的东西都给你……”

“东西?就你这点,呵……真是个自以为是的蠢女人。”欧阳睿这会儿是真笑了。

先别说他私下经营的煤矿生意日进斗金,富可敌国,就是他没钱,又何曾将女人这点嫁妆放在眼中。

“我当然知道你不将这些放在眼里,可是除了这些,我真的就没有什么了,我只求你能放过我和孩子,女人你一抓一大把,孩子也自然是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又何苦为难我,求你了……”段毓岚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呵……”欧阳睿却再次被眼前这蠢女人逗笑了,“想要多少有多少,你以为我是什么?种猪吗?”他真有点服了自己,竟然跟这样的蠢女人一再纠缠,耐性终于彻底告罄,“不管如何,孩子我是一定要带走,也一定能带走!”一字一段的说完最后一句,绕过她,转身就走。

却没想到衣袖却猛然被扯住,段毓岚泪流满面却又决然的看着他,“你可以带走孩子,但你要先杀了我。”

欧阳睿的目光落到那被扯住的衣袖上,一声嗤笑,“在威胁我?”

段毓岚不说话,只是目光倔强的看着他。

“你的命不值钱。”欧阳睿又笑一声,一把将她挥开,转身继续向外走。

“砰——”

却没想到刚迈出两部,身后就响起这样一声。

他一愣,回头,就见段毓岚正脸色苍白的跌落在桌脚,明眸紧闭,显然已经昏了过去,而她左边额头上正有鲜红的血水渗出来。

欧阳睿禁不住再次眯起眸子。

这蠢女人还只能是越来越胆大,竟然和自己玩起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手段,他是不是应该理也不理,拂袖而去,借此告诉她他对儿子是势在必得,让她打住那些愚蠢的念头。

但看着那不断地落的血水,他不仅没离开,反而快步走过去,将段毓岚抱起来……

……

“郡主,下次千万别这样,毁容事小,失命是大,要是郡主真的这般有个好歹,可让老奴如何今后该如何过活呀……”梳妆镜前,曾嬷嬷正一边段毓岚往左额发际那道拇指大的疤痕上上擦去疤药,一边絮叨着。

“没事,嬷嬷,我有轻重。”段毓岚转头对曾嬷嬷笑。

她说的没错,那日她这般做一半是吓唬欧阳睿,一半是表决心,力度上是自然悠着呢。

她当时这般做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因为若是欧阳睿一定要儿子,她真的没力量与他抗衡,所以情急之下才选用这般不是办法的办法。

本来对这办法,她也没一分胜算,因为这欧阳睿又何曾在乎过她。

她想着他也许会拔腿就走,但令她意想不到的是他不只没有拔腿就走,更是在那日之后离开清风镇,一晃有十来日了,再也没露面。

她开始以为他应该是又像上次一般,朝廷有事回去公干了,却没想到前两日福利竟然来了,送来银票,意思很明显,这是养儿子的钱。

她当然没收,但却还是很高兴,因为这男人整这一出,应该是表明他决定放开他们母子了。

一道疤痕,换半世安稳,很划算呀。

“夫人,大蔡媳妇已经在外面等您了。”这时,一个小丫头进来,屈膝向她秉道。

“好,告诉她,我就来。”段毓岚对那小丫头挥挥手。

小丫头躬身退出去了。

“这头上刚好,就要出门,应该再过两日才好。”曾嬷嬷却是蹙眉。

“放心吧,姑妈,我已经没事了!”段毓岚又恢复了在人前对老人的称呼,笑道。

临近乞巧节,各家都免不了要买一些瓜果糕点,此时那糕点铺子正是忙碌的时节,她自然在家里呆不下去。

再说,说好了也是实话,除了那道疤痕,真的已经没事了。

而那道疤痕也不是没办法,只要将左鬓角簪一朵珠花,也就掩盖了。

不待曾嬷嬷动手,她自己往左鬓角簪了一朵珠花,然后在曾嬷嬷不赞同的目光中笑了。

之后她又去看了看睡了的儿子,然后才跟着大蔡媳妇一起出了门。

段毓岚那家点心铺子并不大,却十分整洁有序。

前面是门面,后面则是烘焙房。

正值辰时末,太阳高高升起,前面门面处聚拢了许多大户人家出来买糕点的婆子丫鬟,正唧唧喳喳的一片嘈杂;而后面烘培房里正蒸烤着糕点,在四溢的香气和腾腾的热气中,众人也是一片汗流浃背的忙碌。

段毓岚先是在后面指导了一阵子,又到了前面,一边算账,一边和几家的丫鬟婆子说笑。

这些丫鬟婆子都喜欢她,因为她不只举止端庄文雅,而且没什么架子,很好相处。

“你这个臭婆娘,聒噪什么?什么叫没份,一个破卖糕饼的,还弄他妈的什么预订,真当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玩意了吗?”

但一屋子和谐的莺莺燕燕声中,忽然一个如破锣般的声音骂骂咧咧的响起。

这般突兀的一声,自然惹来许多目光,人们看过去时,就见门口一个男子正一把推开拦着他的大蔡媳妇,闯了进来。

此男子生的粗壮魁梧,脸上满是黝黑的横肉,嘴上还续着寸把长的如同马鬃般浓壮的胡须,正是这清丰镇有名的霸主兼地头蛇,被称为猪肉焦的焦大志。

众人一来都知这焦大志不好惹,二来又都是女眷,纷纷后退,所以这焦大志很快就到了柜台前来。

看着这明显来者不善的焦大志,段毓岚心头暗蹙眉,但面上却是平静而礼貌的笑,走出来迎上,“原来是焦大爷!”

这一声后,焦大志那双老鼠眼立刻落到她身上,皮笑肉不笑的道,“段东家也在呀。”

感受着这厮那放肆又阴邪的目光,段毓岚禁不住一阵恶心,但还是笑着道,“是啊,不知焦大爷今日要买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