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上眼 你说是黑暗

需要的东西 明明就在那里

你只要做一件事

现在马上

睁开眼睛

——Sundowner See Them, and You’ll Find

“嗯?”

姬川摘掉左右耳的iPod耳机,抬起头问。

“嗯……什么?”

从桌子另一头探出身子,一直等待姬川发表感想的竹内脸上没有了刚才的兴奋和期待。

“你给我听这个做什么?”

姬川拿着iPod在桌子上一滑,还给了竹内。

“都说了是想让你打起精神来呀。昨晚谷尾打电话说你今天也要过来,我专门重做了一遍呢。”

“这东西能让我打起精神来?”

“没有吗?”

“没有。”

“哦。”

竹内遗憾地垂着头,拿起了咖啡杯。谷尾一手夹着柔和七星烟,坐在旁边苦笑。

这里是毗邻大宫车站的深夜咖啡馆一隅。昏暗的窗外有许多情侣和小家庭来来往往,一些年轻女性还穿着节日的盛装。

再有三十分钟左右,今年就结束了。

“要我说啊,亮还是缺乏这方面的细胞。人家认认真真做的东西,他根本不懂欣赏。”

“谁说不懂,这不就是挖苦嘛。”

竹内慌忙抬起头:“不是挖苦。亮,我真不是那个意思。”

“跟你开玩笑呢。”

片刻的沉默过后,三个人都笑了。

昨晚谷尾联系到他,说想在一年结束前跟大家聚聚。谷尾还说,虽然没什么意义,但就是想看看大家的脸。谷尾和竹内似乎都从隈岛口中听说了姬川在那个案子里的所作所为。毕竟来往了这么多年,姬川一眼就能看出来。不过,谁也没有主动开口提起那件事。竹内突然要他听了奇怪的作品,谷尾的态度也比平时更冷硬,仿佛想强调他们的关系完全没有改变。谷尾的心意过于笨拙,而竹内的心意则过于细腻了。

“……嗯?”

姬川抬起头,突然察觉到异样。刚才在iPod上听到的竹内的作品,不同音色的台词,能够改变音色的机器。变声器,竹内引以为傲的器材。

那一夜的电话。

“原来如此。”

姬川看了一眼竹内。原来是这么回事。

那天深夜打来的诡异的告发电话,想必来自竹内。他一定是用了变声器。

“哎哟,你总算明白过来啦。”

竹内高兴地笑了。他并没有发现自己的恶作剧败露了,而是误以为姬川总算理解了他苦心修改的作品的寓意。

“托您的福。”

解释起来太麻烦,所以姬川只回答了这几个字。

如此一来,内心所有的疑虑都解开了。尽管如此,姬川的心情还是开朗不起来。

几天前,姬川离开拘留所后,去了母亲的住处。

是母亲为他支付了保释金。姬川的保释金是根据他的年收入计算出来的,金额并不算多,并且在三个月后开庭时可以返还。尽管如此,母亲要凑出这笔钱恐怕还是很困难。所以,他打算向母亲当面道谢。然而无论按了多久的门铃,里面都无人应答。最后姬川只得放弃,离开了公寓。原路返回时,他回头一看,发现母亲房间的窗帘轻轻摇晃着。就在前一刻,有个人在窗帘的另一端躲开了姬川的目光。

看来,母亲今后也不打算与姬川相认。

难以抑制的痛苦涌上姬川的心头。他觉得自己的行动就像在徒劳地编织着永远都不可能相连的丝线,只得默默地离开了。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他回过头,看见裹着围巾、穿着厚重粗呢大衣的桂气喘吁吁地站在那里。她应该是一口气推开门跑进来的,木制弹簧门还在她身后不停地摇摆。

“没有,你来得刚刚好。”谷尾看着表说。

“先坐下,喝点热的吧。”竹内朝姬川旁边努了努嘴。

桂摘掉围巾坐了下来。她看见姬川,微微一笑。

“谷尾哥和竹内哥都给你打气了吧?”

“嗯。”

“但你还是没什么精神呢。”

“那倒不会。”

“你最好别再想多余的事情啦。”

桂从桌子底下伸出一只手,贴着创可贴的掌心里放着那个月光石的项链。

“这个,我再借你用一段时间吧。”

她用只有姬川能听见的音量说。

姬川伸手接过了项链。因为桂一直把它握在手心里,那块石头格外温暖。

“大家都是去参加新年参拜的吧!”

听了谷尾的话,姬川看向窗外。一张张笑脸在寒风中吐着白色的气息,渐渐远去了。在一年将要结束的时刻,每个人的脚步都有点兴奋。尽管隔着一层玻璃,眼前的风景还是让他仿佛听见了外面的嘈杂声。

日子一天天过去,人们心怀祈愿,又开始新的一年。随着时间的流逝,所见所闻都渐渐褪去了颜色。有一天突然停下脚步,回头远眺来路时,身后剩下的往往是宛如垫脚石一般断断续续的过错。

再也无法挽回的过错。

“出去走走吧?”桂说。

姬川、谷尾和竹内都默默点头,站了起来。

“亮啊,其实……”

走在人潮汹涌的大年夜街头,谷尾欲言又止。

“算了,没什么。”

“什么啊?”

“没什么。”

“说啊。”

“都说了没什么。”

“快说啊。”

结果,谷尾还是什么都没说,不过姬川知道他想说什么。谷尾,还有竹内,都曾怀疑过是姬川杀了光。刚才,谷尾肯定是想对他本人承认这件事。

“……啊。”桂在路边停下脚步,抬起了头。

“开始了呢。”

远处传来了新年的钟声。他们都停下来眺望夜空,倾听着钟鸣。碧空如洗,明月高悬。

“我得赶紧写贺年卡了呀。”谷尾喃喃道。

“你竟然还没写吗?”竹内看着天说。

“你写了?”

“今天傍晚写的。”

“你们两个不是五十步笑百步吗?”

“小桂,你快看啊。”

竹内卷起袖口,只见他的掌根一片黑色。

“谁叫你心血**用毛笔耍酷,活该变成这样。”桂看着竹内发黑的皮肤调侃道。

竹内气愤地反驳,谷尾笑着插话。

但是,姬川几乎没有在听。

因为他脑中突然闪过一个想法。

“姬川哥?”桂看着他,谷尾和竹内也转过头来。

姬川转向他们:“我去……打个电话可以吗?”

他自己的声音也显得无比遥远。

谷尾露出了苦笑。

“想打就打呗,问我们干什么啊。”

姬川离开那三个人,拿出了手机,若有所思地缓缓输入号码。

“是姬川吗?”耳边传来母亲细小的声音。

“我想问你一件事。”

他招呼也不打就提出了要求。接着,他听见了母亲带着困惑的呼吸声。尽管如此,姬川还是说了下去。

“二十三年前,你给姐姐画了一张画当生日礼物,对吧?扮成圣诞老人的姐姐的肖像。”

电话另一端的呼吸声被打乱了。不等她回答,姬川问道:“你画那张画——”

刚才那一瞬间,姬川突然明白了。

他发现自己犯了大错。

二十三年前的过错,以及二十三年来的过错。

“是想跟姐姐和好,对吧?”

没错。母亲想重新开始。从那天起,她想改变自己跟一直被虐待的女儿的关系。她想用亲手绘制的圣诞礼物重新开始。

“妈——”

漫长的沉默。

最后,母亲说话了。

“我想求她原谅……”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宛如啜泣。

“对她做了……对她做了好多过分的事情……我对她……”

“我知道。”姬川打断了母亲的自白。

“我都知道。刚才,我总算明白了。妈,你从那天起一直在这样想——姐姐是因为你的所作所为而自杀的。”

突然,母亲的呜咽震动了姬川的耳膜。

他不由自主地闭上眼,握住手机的手轻轻颤抖。就是这样,母亲并没有杀死姐姐。非但如此,母亲还一心以为姐姐是因为她的虐待而自杀了。整整二十三年。

母亲不跟姬川亲近,并不是出于杀害了姐姐的内疚,而是出于将姐姐逼上自杀绝路的内疚。

但是母亲错了。姐姐不可能自杀。因为姐姐并没有认知到自己遭受虐待的事实。内心的哀伤使姐姐拒绝了现实,把被虐待的经历当成了奇怪的梦境。

没错,姐姐她——

姐姐的死其实是事故。

“妈,再告诉我一件事。请你仔细想想,那天你给姐姐——”

“你给姐姐画画时,袖口是不是沾上了红色颜料?”

母亲的白色运动服袖口沾到的**。姬川和父亲看到的那片污渍。血液的红。圣诞老人的红。

“袖口……颜料……”

母亲呜咽着,拼命唤起记忆。

很快,她给了姬川一个答案。听到答案的瞬间,姬川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感情,并形成了巨大的旋涡。他紧闭双眼,咬着牙关,拼命忍住眼泪。母亲的回答,跟他想的一样。

那不是血迹。父亲弄错了,他误会了母亲。

这次的事件,姬川以为是桂杀死了光,桂以为姬川是真凶,野际以为有人为他隐瞒了罪行。二十三年前——

母亲以为自己害姐姐自杀了。

父亲把姐姐的事故误会成了母亲的犯罪。

“妈……”

所有人,看到的都是鼠男。

“妈,你别哭了……”泪水决堤,姬川努力注视着夜空。

“我……妈……”

他该如何解释?他该如何诉说?过错在哪里?谁能裁决?人究竟要如何祈愿,付出什么代价,才能毫无过错地活着?在行差踏错的前一刻,究竟要如何祈祷,才能悬崖勒马?如果对与错有着相同的面孔,谁又能将其分辨出来?

无法挽回了吗?人真的什么都挽回不了吗?

电话的另一端,母亲的声音呼唤着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