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
第二天,玄浩顶着一双熊猫眼飘进了东宫。
“四哥……”
玄浩的声音似乎是从幽灵口中呼出来的,有气无力不算,连魂都没了一半。
玄澈打了颤,转头被这只超大号熊猫吓到了。
“浩儿?”玄澈不敢确定眼前这个人还是自己的弟弟。
“四哥……”
玄浩那么大的一个人了还一个劲地往玄澈怀里钻,两只前爪死死抱住玄澈的身体,脑袋在那胸膛上蹭来蹭去,委屈吧唧地说:“抱……”
玄澈相当之无语,但还是张开双臂抱上了玄浩,抚摸着他的后脖颈,轻轻问:“怎么了,受委屈了?”
玄浩想着昨天看到的画面酸酸地冒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欺负我……”
玄澈笑道:“谁欺负你了?呵呵,我还不知道这临澹城里还有人敢欺负你呢。”
玄浩撇撇嘴:“四哥欺负我!”
“我?”
“就是你!”玄浩猛地扬起脑袋怒视着玄澈,“四哥你都不疼我了!四哥以前还说要爱我一辈子呢,结果才几年不见就不疼我了!”
看玄浩一脸愤怒兼委屈的模样,玄澈觉得自己才委屈呢,怎么一天不见自己就不疼他了。玄澈只当是小孩子闹脾气,好心情地问:“那你说说,我怎么欺负你了?”
玄浩噘了嘴巴又不肯说,支支吾吾好半天才冒了一句:“你就欺负我了!”
玄澈以为玄浩是在撒娇,虽说十七八岁的少年在大淼早都是结婚生子的成年男子了,不过在玄澈看来也还算是个大孩子,玄浩从小到大都这么赖着自己撒娇耍赖闹脾气,如今玄浩如此无理取闹他也不以为意,将玄浩抱得紧了紧,理了理他蹭乱的发丝,笑说:“好啦,好啦,算我欺负你就是了。”
玄浩当然知道玄澈将自己看作小孩子才这么纵容的,心有不甘,又不愿意放弃这份拥抱,他眼珠子转了转,突然说:“四哥,晚上我在你这儿睡。”
玄澈刚要拒绝,就看到玄浩扁了嘴,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就算知道他是装的却还是不忍心拒绝,只得说:“都多大了,还和四哥一起睡?”
玄浩理直气壮地说:“这和年纪大不大没关系,我和四哥感情好,这么久没有见当然要好好叙旧!”
叙旧?你刚回来那会儿不是叙了好几个晚上了?!玄澈心里这么想,当然不会说出来。弟弟嘛,当然是用来疼用来宠的,又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玄澈自然不会拒绝。
晚上玄浩果然爬上了玄澈的床。
“四哥……”
玄浩四肢都缠上了玄澈,脑袋在玄澈怀里蹭来蹭去。
玄澈颇为无奈,稍稍拉开玄浩的脑袋,道:“浩儿,都多大的男孩子了,还这么撒娇。”
玄浩立刻扁了嘴,哀怨地看着玄澈。“哥,我长大了,你就不疼我了。”
“哪有。”
“还说没有?以前你最喜欢你最喜欢抱我了,现在不抱我就算了,连我抱你你都不许!”玄浩理直气壮地控诉哥哥的“罪行”,“你以前还会亲我呢!”
玄澈突然想到了玄沐羽,心里一个咯噔,看向玄浩,见对方嘟着嘴,那双大眼睛在黑夜里晶莹透亮,倒也像个孩子。只是这时玄澈心中有了忌讳,不想让弟弟再与自己这般亲密,便将玄浩的手从自己身上轻轻拉下握在掌中,微笑道:“浩儿长大了,四哥自然不能再把浩儿当孩子,不是吗?”
玄浩一愣,抿抿唇,突然挣开玄澈的手,翻了个身,用后脑勺面对玄澈,口气不高兴地说:“我讨厌四哥!”
玄澈也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展臂揽过玄浩的身子,笑道:“浩儿不闹。”
玄浩没推开玄澈的手臂,也没有应声。玄澈等了许久见玄浩仍然没有反应也只能作罢,为玄浩掐了掐被子,自己翻了个身也睡下了。
当玄澈沉沉睡去时,玄浩转了过来,看着玄澈安静的睡眼,玄浩小心翼翼地将哥哥搂入怀中,蹭了蹭,这才平稳睡去。
第二天玄澈醒来时只觉得身上压了一个重物,睁开眼一看,敢情是玄浩整个人都趴自己身上了,像只大八爪章鱼一般抱着自己,脑袋枕在玄澈肩膀上,弄得玄澈左臂发麻。
玄澈苦笑,他还要上朝,想轻轻搬开玄浩的身体,谁知他一动玄浩就醒来了,睁了一双骨碌碌的大眼睛瞅着他,可爱是可爱,也有点好笑。
玄澈看玄浩醒了,干脆放开动作想要起身,哪想到玄浩不放手,反而问:“四哥,你要上朝吗?”
玄澈轻弹玄浩的脑门,笑骂道:“是啊,就你这小懒虫不上朝。乖,放手,四哥要迟到了。”
玄浩眼珠子转转,想到玄澈可能会在大殿上和玄沐羽“眉来眼去”心里顿时不爽,忙问:“四哥,我也上朝好不好?”
玄澈奇道:“小懒虫也转性了?”
玄浩噘起嘴巴惹得玄澈低笑。玄澈理了理玄浩铺散的长发,道:“今天就算了吧,你上朝要穿王爷正服,你昨天穿着便服来,这会儿回去拿肯定来不及。你要对早朝感兴趣,就等下次吧。”
玄浩不高兴,却也无法,只能松手,眼睁睁地看着玄澈下床洗漱穿衣,然后一身华服正装仪态万千……玄浩此刻是懊悔万分:居然、居然每天都让那个老混蛋看到这么好看的四哥,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玄澈以为玄浩要上朝只是一时兴起,没想到过了三天再早朝的时候,玄浩果真一身正装出现在玄泠身边。玄泠的样貌气质虽然没有玄澈那么出众,但清秀儒雅的他往那里一站也是让少女尖叫的白马王子,却不想玄浩这么一冒,顿时就将玄泠比下去了,玄浩就那么高昂着头站着,背挺得笔直,眸光灿若星辰,张扬而贵气。玄泠在他旁边,清秀变成了平凡,儒雅变成了无光,弄得每个人看去时都是一愣。
群臣们已经站定,玄泠和玄浩并排站在最前面,皇帝和太子还没进来时,玄泠附在玄浩耳边低声说:“六弟,等会儿太子哥哥看到你肯定会很惊讶。”
玄浩不解:“为什么?”他知道自己上朝绝对是出人意料的,但他不以为自己这个沉默寡言的五哥会突然拿这事说话。
玄泠的唇角弯出一个弧度,轻笑道:“六弟今天太耀眼了,大殿里所有的光芒都集中在六弟身上了。”
玄浩一愣,忽然明白了玄泠话中的意思,顿时得意地笑起来,头扬得更高了。
玄澈入殿的时候果然第一眼就看到了鹤立鸡群一般的玄浩——不是玄浩太耀眼,而是群臣都弯腰低头作揖的时候,只有这家伙一个人突兀地抬着头盯着自己猛瞧。
玄澈偷偷瞄了一眼玄沐羽,果然看到这家伙在最初的错愕之后黑了半张脸。
玄沐羽刚在龙椅上坐定,就不冷不热地说:“玄浩,难得你今天来上朝,是准备向朕告别回西北了吗?”
玄浩额上青筋一暴,阴阳怪气地回答:“回父皇,儿臣暂无此打算。儿臣回来前,太子哥哥曾说,儿臣这次可以呆到春节。”
“春节?那你这么早回来干什么?”玄沐羽嘲讽道,“大淼的边疆需要你,你还是先回西北,等春节再回来吧。”
玄浩咬牙道:“儿臣着实想念父皇,不舍得回去——啊!”
两个人的视线在空气中迸出激烈的火花,大臣们纷纷低头缄言,玄澈头疼地揉揉眉心,不得不插嘴喝斥:“浩儿,不得对父皇无礼!”看玄浩心不甘情不愿地低下头去,玄澈转而对玄沐羽说,“父皇,不如先听听今日有何事待议吧。”
看到玄浩吃鳖,玄沐羽不易觉察地勾了勾嘴角,对旁边挥挥手,那大太监立刻高声唱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
国泰民安,朝中无大事,最多也就是前些日子颁布的促进商业发展的那些法令引发了工商业的一些变化,朝廷里那班老家伙们不习惯突然冒出头还不能打压的商贩,总爱没事找事说什么今天哪个商人去了哪里像是要作乱,明天哪家女子又出来逛夜市伤风败俗之类的。玄澈对于这种进言实在很无奈,只能微笑地听着,然后忽略不计。
等大臣们都说完了,玄澈看了看玄沐羽,然后说:“既然大家都说完了,本宫这里也有一个议案,请大人们共同参谋。”
大臣们这么一听心就突地少跳了一拍,每次太子笑眯眯地说有一个议案他们的心脏就要经受一次考验。
果然,听到太子不急不缓地说:“本宫考虑,明天春,在辽阳做一个小规模的试点改革。”
太子总是能给人带来惊——没有喜。
太子说要将辽阳的衙门进行改革,分出公共安全局和法院,分别负责治安管理和案件审理,至于原来的衙门改名政府,全权负责行政事宜,不再插手治安和审判。
群臣们吵啊闹啊,摇头的摇头,叹气的叹气,错愕的错愕,发呆的发呆。消息“泄露”到民间,民间反应一片混乱,那些市井小民倒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大概觉得朝廷怎么变和自己都没有关系,只有那些贵族世家、士大夫们反应剧烈,也不是完全没有没有人支持太子的改革方案,但毕竟是少数,这一点微弱的声音在反对的大潮中忽隐忽现,犹如狂风巨浪中的一叶扁舟,似乎随时都会覆没……
相对于各阶层人士的强烈反应,这场风暴的始作俑者——太子殿下,反而平静得诡异,每日该上朝上朝,该睡觉睡觉,该去萼华宫就去萼华宫,有空的时候再和小狐狸玩玩闹闹,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般。只有一直为太子打理情报的林默言知道,来自辽阳的密报正如雪片般飞入东宫,落入那人眼里,藏在那人心里。
过了中秋,时间就飞似的到了年底,元旦、春节,一个个节日过去,玄浩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临澹,离别前的那个晚上死活抱着玄澈不肯放手,第二天眼眶红红得跟兔子一样。弄得玄澈也万分不舍,想让玄浩干脆别去了,留下来做个闲散王爷就好,谁知玄浩反而不同意。
“四哥,你疼我,我也要保护四哥!”
玄浩临走前说,虽说他眼角还残留着一点泪光,但这句话的可信度一点也没减少。
千难万难地送走了玄浩,大明十一年三月,第一届春闱终于开始了。就在在大量的学子涌入临澹,大幅拉动临澹城内消费的同时,太子宣布了辽阳试点实行新制度的敕令,刚刚平静的争论声再次爆发。然而在皇帝支持下,太子执拗地将命令发放到了辽阳。
改革的敕令在朝廷上翻腾,到了辽阳当地却没引起什么反响。辽阳豪门被太子“教训”过,辽阳官员是太子一手提上去的,辽阳民众见识了太子的英明再加上他们对政治向来漠然,辽阳人从上到下除了对未来的期冀和揣测之外,倒没有多少反对的声音。
改制简单地说来,就是设立一个公共安全局和法院,原先隶属衙门的捕快、差役、狱吏和仵作等人编入公安局,专职对案件进行调查,而法院则收录部分计簿、曹掾和讼师,负责公安局上送的案件审判,原先的衙门只剩下社会管理功能。另有御史系统也有调整,御史监察官员,如有发现贪污可向上级法院提请审查,如通过,御史将获得颇为广泛的权力对怀疑对象进行秘密及公开调查,调查结果呈报上级法院,经审理确实将一律对被告进行判刑。
改革就这么开始了,辽阳官场冲进了一批鲜血,各种新兴名词让一些人很是振奋。
但改革试行不到半个月,辽阳就出现了问题。
这个问题不大不小,职能的分离和细化造成了工作岗位的增多,先前被九品中正制推举上来的备用官员都被赶到了辽阳,然而问题还是没有完全解决。专业人才明显不足,特别是“律师”。
律师是法院下的专职人员,脱胎于讼师,为原告和被告辩护,收取一定的费用。但除了辽阳境内原有数名讼师可以充当之外,备选官员之中竟然找不到几个精通法律的人才!这让玄沐羽很是尴尬,前两天他才和玄澈争辩官员到底是不是知晓法律,今天就被现实狠狠地扇了一个耳光。
玄澈说的话再一次出现在脑海里:“从官员到百姓,我们的人民都没有法制观念。”
玄沐羽不得不承认,玄澈的话有时候准确的令人胆寒。
不过这个问题很快就得到了解决,因为春闱结果快出来了。
此次参加春闱的学子都在乡试或推举中通过了帖经墨义的考试,所谓春闱不再考核这部分内容。春闱分三天,第一天考诗赋,第二天考律法,第三天考时政。
诗赋倒没什么,这些学子读了一辈子的书,学的就是这个,大笔一挥信手而就,只是优劣各有罢了。
律法却有了点小麻烦。突然增加的考试内容让学子们有些仓促,但中国的学子们最擅长的就是背书,短短几个月里几本律法大典背得滚瓜烂熟,可没想到拿到试卷一看,墨写律文的部分虽然又多又长涵盖面极广,分数却仅占了不到三分一,另有判断题无数,和主观题若干,或假设一个法律场景让考生分析,或对现行法律进行论述,甚至提取了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一个案件让考生评述,总之律法考场里哀鸿遍野,一个个脸色都是绿的出来。
好容易熬过了第二天,第三天的时政考核又是惨不忍睹。其中有一题是让考生对此次战争做出评论。考生们抓耳挠腮,一方面是他们最后的主子太子,主战;一方面是此次对成绩起直接作用的监考老师礼部尚书,主和。这令他们无所适从不知该迎合谁才好。却不知正是太子的安排,他就是要看看这些学子们在两方夹击的情况下究竟能写出什么。
总之三天春闱过去,临澹城里各大酒楼藏酒售罄,借酒消愁者不知几何,另有太子调侃临澹督尉,笑其要在各风景名胜,尤其是悬崖边做好保卫工作,以防部分学子轻生,让国家丧失了栋梁。
等待发榜的日子是漫长的,每天都能在酒楼里看到焦急等待的学子们,他们或得意或黯然,或焦躁难耐或神情恍惚,不一而足,对比鲜明。他们这种急切的情绪让通川商行小赚了一笔。
通川商行下设“出版社”在春闱结束的第二天出了一份“春闱专题”,里面详细阐述了此次出题的各种意图。例如那道令无数学子左右为难的战争评析,太子表示:“主战或主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所给出的理由。主和是为了什么,主战又是为了什么,朝廷要看到你在试卷中所表现出的治国精神和理念。”
通川商行与太子关系良好在六年前的三王叛乱及这几年的对战争、改革的态度中表露无疑,这份专题报道一出,顿时安抚了无数忐忑的学子,这些人一旦不再担心自己的立场是否会得罪人之后,都对自己的才华都表示出百分之一百二十的信心。
只是玄澈在看到一份份卷子的时候却很无奈。
除开部分答案模棱两可的墙头草之外,这些人主和的原因基本上都是 “以德服人”,而主战的理由无外乎“扬我国威”,比较离谱的还有扬言誓死追随太子脚步的粉丝,只有一个人写下:“以我之矛护我之民”。
玄澈一喜,再看考生名字:方休明。
四月份的时候朝廷发榜了,却是四张榜,分别以诗赋、律法和时政三项内容的成绩进行排序,另有一张综合成绩榜。每榜所取人数各不相同,诗赋最多,律法其次,时政第三,至于综合榜则取前一百名公布。各榜第一名皆称状元,第二名称榜眼,第三名探花,授予荣誉。
诗赋取士则入翰林院,律法取士则进大理寺、御史台及辽阳司法系统,时政取士者方进入行政系统,或在朝廷任职,或到地方当官。
玄澈特别招见了方休明,只见一清瘦少年缓缓行来,白衣白靴,风神俊秀,走近了却又是柔媚动人。玄澈只看了一眼就愣住了:方休明竟是当年的白!
“殿下,今后白要一直站在殿下身边——用这里。”
白指着自己的头,缓慢而坚定地说。
新科举子们一出炉就被分派到了各个部门,尤其是律法成绩优秀的学子们,纷纷进入辽阳的新行政系统中试用。就在这些学子们春风得意的时候,武举也火热进行着,四月底的时候,决出武状元及其他弓马娴熟者一百名,进入军校学习半年后供职军中。
注1:唐初时第一名称状元,第二、三名俱称为榜眼,至北宋末年,只以第二名为榜眼,第三名则称探花。这三个名称其实都是社会上习惯使用。在正式发放的金榜之上,只会称进士一甲第一名,一甲第二名,一甲第三名。不过没关系,我们的澈是穿越的,用用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