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言

永泰四年,太子八岁,和雄单使臣萨朗耶奉旨闲逛临澹后一日,山子落前来看望。

林默言站在门外,看到太子的外公户部尚书林功缓缓行来。

林功笑眯眯地说道:“默言,太子这么早就醒了?”

林默言躬身道:“山太傅和殿下在里面。是否需要属下进去通报?”

“不用了,默言,不如你陪我说说话吧。”

“大人有此兴致,默言自当奉陪。”林默言面无表情。

林功缓步踱到花园中,林默言始终跟在他身后半步远的地方。

林功停下脚步,回身笑道:“默言无须如此拘谨,算起来,你也是我林家的子孙。”

林默言依然是面无表情:“自父母去世之后,默言便忘记了自己的姓。”

林功一顿,还是温和地说:“默言,当年的事……”

林默言打断他的话:“往事随风过,还请林大人不要再提。”

林功沉默片刻,道:“默言真的不考虑老夫所提之事?”

林默言诡异一笑,道:“林大人以为默言还会为林家做事么?”

林功愕然。

只听林默言轻声道:“父亲当年被捕,大人可有念过半分同宗之情出手助过?”

在林默言的记忆中,自家的家境并不算太好,父亲只是一个小县的县主,但那时他是一个好官,勤政爱民,过得两袖清风,有时甚至需要母亲做一些活计贴补家用,但即使这样,一家人过得依然很快乐。

只可惜,这一切都在林默言九岁那年变了。

九岁那年开始,不断有人出现在家中,这些人时常与父亲关着门在书房里说什么,林默言有时好奇想去偷听,但都被父亲发现赶了出来。

不久后,林家的家境渐渐变好了,身上的衣服开始光鲜,每日的饭菜也不再是糙米加素菜。又过了不久,父亲升官了,成了大县的县令,而这还不够,他不过做了一年的大县令就又升迁了,成了郡守。

一时间林家门庭若市,每日里都有各种各样的人慕名来访。

林默言此时还是懵懂,不知其中缘故,只知在父母的庇护下读书习武,玩耍捣蛋。

好景不长,有一天一群衙役冲进了林府将父亲带走了。很长一段时间里,林默言都看着母亲愁眉苦脸,终日奔波,林默言隐隐知道了什么,但每每询问母亲却总是不说,直到有一天母亲突然带着他上京,他才知道原来父亲依靠的朝中要人倒台了,父亲受到牵连,弄不好,父亲要死,全家也要流放。

林默言随着母亲上京,找到户部尚书府上,原来户部尚书、太子的外公是父亲的远房舅公,现在只能求他为自己的父亲说说话,网开一面,哪怕流放,也好过斩首!

林默言看到了一个蓄着小白胡子的老人,说是老人,其实并不显老,矍铄的目光,红润的面色,林默言觉得他甚至比自己的父亲还要年轻。上京前林默言去狱中探望父亲,没有了光鲜的外衣,没有了高傲的气度,黑暗的牢狱中父亲面色蜡黄,衣饰凌乱,从未见过如此狼狈的父亲,母亲在一旁哭得厉害,林默言的心也一阵阵的抽痛。

“哦,默言是吗?好名字,好俊秀。”老人抚摸着林默言的头和蔼地说,这让林默言有一种错觉,这个老人会帮助父亲。然而接下去老人对母亲说的话却打破了他的希望:“林夫人,不是老夫不帮你,只是子胤(父亲的名字)这次卷入太深,难以脱身啊。”

母亲拉着林默言跪下,哭诉道:“林大人,求您看在都是一宗的份上帮帮子胤吧!哪怕、哪怕只是流放也好过斩首啊!”

老人叹气,说:“我也知道你们不容易,当初姑母分家出去,传下的也就你们这么一家了,老夫若是不帮死后也无颜见家中姑母,只是这朝中的事哪里是说帮就能帮的,你们快起来吧,这忙,老夫实在是帮不了啊!”

母亲叩头,然而老人终究没有答应。

后来林默言随着母亲出去了,母亲告诉林默言:“默言,你记住了,从今天起,你只是林子胤的儿子,和林家没有任何关系!”

有时人就是在一夜之间长大的,十一岁的林默言突然明白了很多。

林功并非帮不了,他只是不想为了一个毫无利用价值的人卷入一场斗争而已。如果他能预见日后林默言之于太子的亲要,他或许就会出手相助,只是他若出手,林默言又如何能入宫与太子相遇?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林默言有时也很疑惑,自己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后来父亲下市斩首,母亲流放西北,这时他已经入宫成为一名武奴,若不是抓捕中受了伤,只怕当场就要净身去势。若不是有一个黑衣的孩子……

“不曾。”

林默言淡淡地说。

“默言自那日起便对自己说,默言,你只叫默言。那些人将我送入宫中,如果不是默言刚刚受过刑,身体虚弱,只怕等不到太子出现便要和这些宫人一样了。那时大人又可曾想过还有这么一个林氏子孙在秋宫之中?”

林默言说着这番话,目光中只有死一般的平静,那些往事都与默言无关了。他只是在复述一个曾经以死抗辱的男孩的心境罢了。

追随太子身边不到一年,林默言已经在宫内外获得了一定的地位。永泰二年时,元贵妃过世,听风楼初具雏形,林默言第一次动用手中势力做了一件私事:寻找母亲的下落。然而数月后噩耗传来,林母已经早在流放途中不堪受辱自刎而死。

林默言一度情绪失控,终日神情恍惚,依然是那个小小的孩子垫起脚尖轻轻抱住他的头,说:“好了,都过去了,你还有我们。”

林默言望着林功,缓缓说:“呵,林大人,自从殿下那日在秋宫对我伸出手起,这世间便只剩下一个太子的默言。”

林功无言以对。

当林默言慢慢从丧母之痛走出来时,林功——那个和蔼地抚摸着自己的头却残忍打碎自己希望的老人——他又出现了,他问自己愿不愿意进入林家族谱,要求只有一个,希望林默言能告诉他太子的一举一动。

当年林功的姑母因为爱上了一个被家里反对的人,而脱离了族谱分家出去,入林家族谱这件事便一直是林默言这一支的心病。林默言知道,他甚至知道父亲不惜贪污受贿往上爬,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希望能风风光光地加入族谱。但——

当年父亲落难时林家在哪里,母亲受辱时林家在哪里,自己困兽而斗的时候林家又在哪里?!

呵,可笑!

我林家的家谱从我林默言谱起就是了!

“请大人回偏厅等待吧。”

林默言不再理会这个老人,行回书房,却在拐过长廊的一刻对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再看他身边森耶的眼神,林默言知道太子已经知道他的去向了。

林默言没由来的心中一慌,上前行礼,嘴巴不自觉地就要辩解,但他只说了一个开头就被太子打断。

太子微微一笑,只问:“林大人呢?”

笑容轻易地安抚了躁动的心,林默言知道这是太子的信任。

林默言听到自己的声音恢复了沉稳,说:“在偏厅。”

太子背影淡淡,看不出喜怒或哀乐,却能让人平静。林默言又想起三年前的那日,黑衣的孩子对他伸出晶莹玉润的小手,清冷的声音落在心里只剩下温柔和怜惜:

“跟我走吧,默言。”

从此,这世间便只剩下一个太子的默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