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夜来风雨声入耳,淅淅沥沥宛如从天上挂下来的长线,又像是细弦,滴在厚重的屋檐上,一下一下,却像是敲在人的心上。

沉容早起出门一看,外面的雨势仍旧是这么的要尽不尽、要停不停的,门外一小洼一小洼的积着水,一踩上去,水花飞溅。

沉容就这么站在门口,背靠在门框上,面无表情的看着乌蓝蓝的天空,那天空蒙了一层阴郁,蓝的让人伤心。她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或许什么都没有想,就只这么痴痴的看,以至于眼里都蒙了一层淡蓝色的阴霾。许久,她方才回过神,低低的叹了口气,去打水洗漱。洗漱完,紫雀恰巧也从朝露殿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束春桃。

“哪里来的花儿?”沉容坐在镜台边仔仔细细的梳着头发,一边拿眼睛往紫雀那儿觑了一眼。

紫雀满脸带笑的把花插进一只月白泛青的花瓶里,那过分艳丽的春桃经过瓷釉的一压,竟也透出几分别致可爱来。

“姐姐想不到吧?”紫雀得意的扬着脑袋道:“我从朝露殿出来的时候,王总管说有一样好东西要送给我,我就跟着他去了,没想到是要我拿一束花来。”

花朵本不是什么名贵物,但因为刚转寒入春,时节尚早,合宫里的花海不够分的呢,哪里就轮的到她们奴婢了?

沉容蹙了蹙眉,道:“他给你,你就拿了?他有他的人情,咱们有咱们的礼数,不该要的东西就别要,免得又惹得人来找麻烦。”

“姐姐是说……”紫雀想起之前陈良娣她们几个来闹事儿,心里不由的也有点泛怵,却仍打叠起笑容,凑到沉容跟前来道:“姐姐错怪我了,我原是不敢拿的,王总管没有办法,便悄悄告诉我这是殿下的意思,说是姐姐你闷在屋子里错过了这春色,便退而求其次,把这春色摆到屋子里来。”说完了用胳膊肘捣了一捣沉容,憋笑道:“姐姐还不开心么?太子殿下对姐姐那可真是‘无微不至’!”

沉容的脸上没有半点喜悦之色,相反的,一张脸煞白,嘴唇抿在一起,不易被人察觉的颤抖。紫雀先是讶异的看着她,而后突然明白过来,讪讪的咽了口口水,直起身子想要离开。

这两个人,她可真是越来越搞不懂了……紫雀苦着一张脸,无奈的想。

“过来。”沉容冷冷唤了一声。紫雀后背一僵,赶忙又赔笑着转过来,心里一个劲儿的后悔——直接说是自己想拿的不就好了?何必这么多嘴多舌,也没落到什么好!

“什么事呀姐姐?”紫雀甚是乖巧。

沉容无动于衷,微微将身子转过来对着她,脸上的表情严肃无比:“去把那束花扔掉。”

“什么!”紫雀由不住惊呼,这种时节里花可都是宝贝,怎么能说扔就扔?“姐姐,你不喜欢也别暴殄天物呀?人家花花朵朵的也没招惹你,何苦来?你知不知道,还有两个娘娘的宫里现在都是没有花儿的。”

沉容似乎完全没有心思和她争辩,仍旧转过去对着镜子比划发髻,口中淡淡道:“谁喜欢谁便拿去,反正我这里用不着。”

紫雀从没见过这么不讲道理的姐姐,不由的也有些忿忿的了,嘟囔着道:“那若是我喜欢呢?”

沉容眼皮子抬也没抬,“随你,只是不要让我看到。”

这是什么歪理!紫雀气的直翻白眼。明明知道她们现在住一个屋,她若是把这花留下了,怎么可能不让姐姐看到?好吧,算她输。紫雀不情不愿望着沉容道:“好好好,不要就不要!等会儿我就去送给邢良媛!”

沉容不置可否。

紫雀等了一会儿,见沉容并无回转之意,便忿忿的抱着花瓶要走,却被沉容喊住:

“等下,来帮我梳个髻,我手不大方便。”

“好嘞!”紫雀连忙放下花瓶,花天喜地的跑过来以为沉容改了主意,乐呵呵道:“姐姐要梳什么髻,告诉我。”

沉容斜了她一眼笑了,用手捧捧自己浓墨般的长发,道:“简简单单梳个螺髻就好。”

“是。”紫雀顽皮,故意曲着膝盖向沉容福了一福,这才动手替沉容挽发。

沉容思量了片刻,问道:“昨晚——没发生什么吧?”

昨天她从李广德屋子里把沉容带出来,一路上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并没顾得上和她说话。

“没有,李大人给我弄了好些吃的,我只顾着吃,便什么事儿都忘了。”紫雀笑容灿烂。

沉容被她渲染的也不由微笑,道:“你倒是心大。那殿下呢?今儿早上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紫雀蹙着眉头想了一想,摇头道:“没有吧……殿下早上拿我说笑呢。”

“说你什么?”沉容好奇。

“姐姐!”紫雀委屈的看着她,见她目光灼灼的,便兀自叹了口气,如实道:“殿下说我是‘早起的雀儿’。”

沉容明白过来,掩嘴噗嗤一笑,挑眉看她道:“你是不是早上话太多了?”

“有吗?我就是忍不住嘀咕了几下。”紫雀突然顿悟——她原本以为殿下只是在拿她的名字说笑,没想到,他却是在变着法儿的说她聒噪呢!脸上顿时红的似傍晚的火烧云一般,又是委屈又是不忿。

沉容津津有味看着她的表情陡转,忍住了笑意,安慰她道:“也没什么,殿下有时候说话怪气人的,你看我,不是也被气到过想出宫么?”

“那倒也是。”紫雀心里顿时平衡了些,也就没觉得殿下多么可恶了。

沉容忽的叹了口气,眼眸淡淡的垂下去,里面满满的都是清风拂不去的哀伤,一句话,在心口忖度良久,到了嘴边,又逡巡了半日,这才落到紫雀的耳边:“紫雀,如果你愿意的话,就一直伴在殿下身边,你心性单纯,他会喜欢你的。”沉容微笑着捏了捏紫雀的手。

紫雀一惊,梳子“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两人同时低下头去看那梳子,觉得此情此景,尴尬无比。

“姐姐在说什么?我不懂。”紫雀像极了一只惊慌失措的雀儿,努力的想要挣出点笑意,但终是卡在了半途上,于是这样的皮笑肉不笑,更显出她的慌张。

沉容心中突然一阵疼,她闭目咬牙忍了片刻,开口道:“你别看殿下为人冷冰冰的,却是个真至情至性的,你一心服侍他,他自然明白你对他好,回报于你。殿下身边多的是尔虞我诈、筹谋算计,少有你这样性子单纯的人,你陪在他身边,我放心。”

“放心?姐姐放什么心?姐姐为什么要放心?难道真如李大人所说,姐姐在这宫里的日子不长久了?”紫雀睁着两双水滴似的眼睛,一眨不眨的,愣愣看着沉容。

沉容低头凄凉笑了笑,“你要知道,不是我不能,而是——我不配。”

紫雀闻言没有再说话,沉容亦不知还有何话可说,于是两人心照不宣的彼此静默着,外面清脆的鸟叫透过重重雨帘,添了几丝厚重与湿气,在她们听来无异于日暮挽歌。

不久,发髻挽毕,紫雀一声不吭的抱起花瓶就像外走,却被雨阻隔了道路,抬头看看灰蓝的天空,又低头看一眼自己怀里的春桃——那样稚嫩明艳,让人的心底都不由生出几分柔软来。她脸上的表情忽而凝重了起来——她为什么要放弃这几株花呢?为什么呢?她没有理由放弃。

于是她毅然决然的调转头重新迈进屋子里,把那花瓶重重的往桌子上一方,倒吓了沉容一跳,不解道:“你做什么?”

“我不想扔!”

沉容心底暗吃一惊,紫雀从未这样坚决的和她说过话儿,一时间,她都不知该怎么答,想了想,干脆扭过头去道:“随你的便罢。”

“不是我想留,是我想为姐姐留下。”紫雀的语气硬邦邦的。

沉容一愣,眸子暗沉沉道:“没有必要。”

“当然有必要,这是殿下的一颗心,那是心呀姐姐,你怎么能说扔就扔?”紫雀急的眼里几乎要泛出泪花。

沉容听到这话,只觉心里有什么东西摧枯拉朽的一路烧上来,生疼。她紧蹙着眉头,缓缓抬手按住了自己的胸口,努力的、坚决的,想要把那股子力量给压制下去,可是它却一点没有消减的势头,顽强的、执着的,像是要占满她的整个人。她终是绝望了的,回头温柔的看了紫雀一眼。

“那便留下吧。”

紫雀的脸上一下子如雨霁初晴一般,绽开了笑脸——她永远都不可能忘掉殿下谈起沉容时眼里的柔情,即便被重重云雾阻隔着,千山万水、万物峥嵘,那柔情也能冲破这些,熠熠闪着光,那便是殿下想要遏制却无法遏制的深情。

哪怕就是为了这个,她也不能让姐姐离开,一定不能!

“姐姐,下午你得去一趟朝露殿,殿下请了太医,给你诊治手上的伤。”紫雀笑眯眯的凑到沉容身前,脸上的意思不言而喻。

“行,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