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占地百亩,刚入春,枝叶还算不上茂盛,初进去时,策马扬鞭绰绰有余,但越往里走,林子就越密,以至于无法再乘马疾行,于是众人纷纷下马,把马栓在某一棵树的树干上,自己提弓拿剑继续前行。于是原本声势浩大的一干人等,渐渐的销声匿迹起来,只剩下相熟好友结伴而行,共同去找那头小鹿,小鹿灵巧,当然不会轻易被人找到,但并不妨碍大家打猎取乐。
慕容恪的性子向来孤僻,不喜与人交往,便干脆独自行进——反正他心中清楚,林萧的人早已潜伏在这林子里保护他,因此他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他望着手里的银丝弓,有些无奈的长叹一口气。他一直不怎么在这方面用心,一则是自己生性不喜,二则是因为父皇对他的猜忌之心已经够重,他乐得避嫌。儿时母后曾教导他习武,后来母后驾崩,再也没有人管束他,便一味的疏懒了。习武这事,一旦放松,就很难再拾起来。前些日子知道父皇要办春猎,这才匆匆忙忙的练了一月不足,身子骨竟也耐受不住,每日回宫便脱力似的倒在榻上,叫沉容来替他推拿舒缓。有时候太累了,竟就这样睡了过去,沉容只得轻手轻脚的帮他宽衣,再拿一床被子替他盖上,自己就守在他旁边睡下,偶尔半夜醒来,见她这样,也着实心疼。
林中一片鸟鸣啾啾,清脆悦耳,刚长出没多久的鲜嫩枝叶便这样伴着清风鸟鸣摇摆着,将天空分隔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蓝,那绿很轻,那蓝很轻,看久了很容易让人迷糊,误以为那原是一样的颜色。冬日的寒气还未完全褪去,和着风一道扑在人的面上,刺骨谈不上,但也足够让人一激灵了。远看着天空中飞过一群大雁,慕容恪眼神一凛,立马拈弓射箭,将排在队伍末尾的一只大雁给射了下来,与此同时三四只箭同时飞向空中,各自射中了猎物坠下,有一只,刚好就落在慕容恪的身前不远处。慕容恪不由得愣了一愣,警觉的向右望去——只见从花树荫蔽处走来一人,是木秋荷。
慕容恪放下按在剑柄上的那只手,平静看向来人,本以为魏王会跟着她一起,却惊讶发现,的的确确只有木秋荷一个人——明明方才进林子时魏王还与木秋荷在一起,怎么这会儿竟不见了?
“小女见过殿下。”木秋荷上来向他行礼道。
慕容恪微微颔首,道:“魏王没有与你一起吗?”
木秋荷微笑摇头,“魏王殿下陪在陛下身边,我觉得拘谨,就一个人另挑条路走了。”
原来如此。慕容恪戏谑般笑了笑,转身离开,秋荷默默无言跟在其身后,慕容恪心中不由暗暗纳罕,走了一段路后忍不住问她道:“你跟着孤做什么?”
木秋荷有些不好意思的红了脸,小声道:“我是想问问殿下沉容姑娘的事。”她始终觉得沉容那日被拐走是自己疏忽大意所致,因而心中一直怀有歉疚,虽然知道沉容已经安稳回到宫中,但此事实在蹊跷,她务必要弄清楚事情原委,免得以后再发生这样的事。
慕容恪的面色微微缓和,边走边告诉她道:“若你想知道她去了哪里,孤劝你还是弃了这个心思,她是不会说的。”
秋荷诧异看他,道:“沉容姑娘不愿意告诉殿下?”
慕容恪顿住了脚步,脸色阴沉的看着她,既无奈又觉得可笑,秋荷猛地明白过来——自己这不是在戳太子的心病么?一边懊悔自己口不择言,一边讪讪笑道:“我说错了话,请殿下别怪罪。”
“罢了。”慕容恪摇摇头,“这件事与你无关,你无需自责,也不是你能干预的事。”
秋荷不置可否的扁了扁嘴,垂着目光盯着脚下的路,泥土上仍旧覆盖着许多杂乱的枝叶,应当是从冬日遗留下来的,泥土很严实,踩上去硬邦邦的,想是过些日子下起雨会湿润些。
“幸好沉容姑娘已经回宫,不然我实在是愧对殿下。”秋荷眸中流转出冷冷清光,平静道。
“与你无干,孤早就说过。”
秋荷点点头,犹豫了半晌,小声开口道:“殿下小心她,失踪一事蹊跷的很。”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提醒慕容恪,明明太子身边有一个危险的人对魏王来说很有好处,大约是她本身就是一个光明磊落之人,不怎么能藏得住心事,还有就是,明明知道却放在心里不说等着看好戏,实在不是她做事的风格。
慕容恪皱着眉头看向她,刚要说话却被她打断:“殿下,我的话说完了,就不多打扰了。”
“好。”慕容恪点头道。
于是两人分别,秋荷渐渐的走远了,慕容恪却仍停留在原地,因为他好像突然可以确定一件事,这事让他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又即刻让他变得更加紧张——沉容并不是魏王的人,怪不得她一向不惮于和魏王联系在一起,是他一直猜错了方向,现在知道错了,却更加迷茫,因为他完全没有一点头绪!慕容恪有些颓然的向身后那棵树上一靠,茫然的睁着双目,任凭那过分明亮的天光闯进他的眼眸里,刺的他恍然。他略显费劲的皱了皱眉头,凝神把所有与自己有瓜葛的人一个个梳篦过去,皇上、亲王还有各地的藩王,乃至朝中的各路大臣,好像每个人都有可能,但又觉得哪里不对。自己在明而敌人在暗,实在是让他觉得很不舒坦。虽然这样的日子,他从封太子的那一天起,就已经习惯了。
无所谓了,慕容恪忽然扯出一个笑容,带着点挑衅、带着点得意,眉眼间是比春色更加迷人的年少风光——那个人是谁已经不重要了,反正那人已无机会和沉容见面,他就不信那个人能有多大的本事,可以把沉容从他眼皮子底下拐走,皇宫原本的守卫再加上林萧手下暗处的监视,几乎已经把沉容的周身封锁,虽然他也没有完全的把握能锁住沉容——毕竟这个女人的底细,他至今都不是很清楚,但只要不是沉容心甘情愿与那人来往,他便一定会守护沉容无虞。
他知道这世间有多少的身不由己,且期盼着沉容也是如此……
慕容恪静静的待了一会儿,突然听见前方林子里一片嘈杂声,似乎是什么四脚之物在冲突乱跳……难不成是那只鹿?慕容恪不由弯了弯唇角,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原本没想着要与众人争抢这只鹿的——毕竟自己也是学艺不精,但既然被他撞见,那他自然也不会放过。
慕容恪放轻了脚步循着声音的方向去,行不多久便看见一丛低矮的灌木之间,有一只灵活的小鹿在跳跃着前行,突然撞见慕容恪,倒把它吓了一跳,立在原地不知所措的看着他。慕容恪一眼瞧见那鹿后脚上的血,应当是被人追赶时受的伤,于是一直提着那只脚,不到必要时绝不点地。
慕容恪犹豫了一下拿起弓,正对着小鹿的身躯,眼睛半眯着,一路顺着箭只看去,突然瞧见对面站着三个人,微微一愣抬眼——只见一人着金、一人如他一般着银,还有一个着铁甲。正是皇帝、魏王、还有王凝浩一行。慕容恪握着箭的那只手不由的一抖,眼中流露出一丝惊惶,怪不得这鹿见到他以后根本没打算逃走——它是被人追赶着来到这儿,没有退路。
“儿臣见过父皇。”他拱手作揖。
皇帝眼中闪过些微的不屑,道:“平身吧。你不是要打这只鹿么?开弓呀,让朕也瞧瞧你的弓法。”
“这鹿是父皇追赶的猎物,儿臣不便相夺,请父皇开弓。”
“你多少还有些自觉。”皇帝冷笑一声道:“可这不过是一头鹿而已,谁射中了它都无足轻重,可你却胆战心惊的,难不成说的不是这鹿,而是别的什么?”
慕容恪只觉背后沁出了点冷汗,硬着头皮答道:“儿臣不知父皇此话何意。”
“罢了,”皇帝满不在乎的瞥他一眼,拉开自己的金猊箭——这箭是由十足的赤金打造,上面雕着狻猊图案,十分沉重,但发箭沉而有力,百步穿杨亦不在话下,是皇帝年轻时的配弓,如今再用起来,着实也有点使不上劲来。皇帝略一思忖,笑着收了弓,递到魏王面前道:“谨儿用朕的弓把这头鹿给射下来。”
魏王原本在一旁冷眼看着慕容恪出丑,突然见话锋转到自己身上,着实愣住。父皇此举,明面上是对他的疼爱,但细细一想,却是一种变了样的威慑。慕容恪逾越本分不可,他也同样。他若是接了这把弓箭,便是对父皇的不恭,但若是不接,似乎又是在拂父皇的面子,如此左右算计,心中狂跳,最终还是不愿铤而走险。
“父皇的金猊弓怎是儿臣可以沾手的?儿臣觉得手上的这把凌风弓很好用,也不打算换别的。”
皇帝走到魏王身前,笑着把弓塞进他的手里,道:“谨儿的弓法好,用这把金猊弓,也不算委屈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