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怎么进去?”
沉容坐在一棵树的树枝上,晃**着两腿,遥望远处巨人般魁梧的城墙。
昭穆离她不远,已经卧躺下,似乎睡去。
“自然是有办法的。”
“两国交战,除非城破,我们可以跟着金兵混进去,否则……”沉容叹气,她来之前竟然不曾考虑过。
昭穆倏的睁开眼,盯着她,表情怪异,“那就要看姑娘有多少决心了。”
沉容愣了愣,“你说。”
昭穆翻身坐起,身轻如燕,转眼就在沉容身边坐下。
“姑娘和城中的大将李广德有交情?”
“是。”
“只要姑娘的一封信,我射进城中,交给李将军看了,自然懂得。”
微微眯眼,沉容心内犹疑,“你要我……写什么?”
昭穆挑一挑眉,“出战。金兵来势汹汹,两军交锋,周军多有败绩,因而坚守不出。如果姑娘能说动周军出战,城门一开,我们去找李将军,他定会安稳护送你进城。”
“不行,”沉容脸色一变,咬口拒绝,“不能为了我一个人,徒添死伤。”
她回去,是为了大周,怎么可能忍心让大周为她受累?
“再说了,李将军与我所有交情,但不代表他会为了我失了头脑,去和金兵硬碰硬。”沉容摇头。
“你怎知他不会?”昭穆语气竟带了几分嘲讽。
沉容有些不悦,“你什么意思?”
“李将军可以为了你和郎主联手,送他登上帝位,这样的事都做出来了,还有什么顾忌的?”
“不是的——”沉容这样否认了以后,却许久没有出声,长长的睫毛垂下,失落的样子,半晌才开口:“李广德和完颜真漠联手,对他而言未尝没有好处,此战深入上京,是可以让他升官进爵的好机会。”
昭穆默默注视着她,那目光在夜色中显得温润,像是慢慢绽放的一朵莲花,褪去坚硬的外壳,里面的柔软美好渐次浮现,花露芬香,清风逐水。
沉容恍然,她忽而觉得,昭穆虽然看着她,但他眼中未必是她的模样。
举目望天,昭穆淡淡道:
“终究会有一战,坚守不出又能维持多久?金兵已经着手去断他们的粮草,等城中粮断,不战自败。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背水一战。只是我有一点不解,姑娘是希望周国胜还是金国胜?”
沉容愣了愣,蹙眉看他,心里仿佛有一个极隐秘的地方被人窥及,不可抑制的恐慌起来。于是她移开目光,去看营帐中燃起来的篝火。
团团簇簇,像是夜里盛放的橘红色花朵,又像是从天而降的星辰,铺陈在大地上,说不出的寂寥。
瞳孔微缩,她看见驰马而来的金兵,秩序井然的走入金营内,引起一阵骚乱。
“他们追过来了。”沉容焦灼。
“是的。”昭穆亦盯着那个方向,面色沉郁,“想必明天就会开始搜查,姑娘,事不宜迟,今晚就要下决断。”
一旦被金兵找到,他们肯定逃脱不了,这几天的奔走都会白费。
“万一——”沉容咬咬牙,没忍心把下面的话说出口。
“万一周兵输了?”昭穆一下猜中她的心思,笑了笑,“胜败乃兵家常事,不过姑娘若是真的担心,也可以帮一帮李将军。”
“怎么帮?”
昭穆顺手折下一片树叶,送到唇边,悠悠然清音响起,清丽婉转,幽凉疏淡,细品之下,也能体察出几分愁绪,却无大喜大悲、慷慨苍凉。
沉容既奇怪他会用树叶吹曲,也惊讶于他会吹这样清雅的曲子。她以前在天水城里住过一段时间,那里的将士喜欢吹埙,借此抒发相思怀人之愁,沉痛哀怨,很少有这样清新流利的曲目。
沉容听着舒心,待他曲毕便好奇问:“这是什么曲子?”
“不过是我自己瞎作的而已,没有名字。”
沉容猜是他不愿说,也就没有多问,扯了扯他的袖子问:“你方才说,要我帮一帮李广德,要怎么做?”
“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招数。”昭穆叹口气,“我原是想着,就凭郎主爱护姑娘之心,定舍不得伤姑娘分毫,只要李将军挟持姑娘为人质,逼金军退兵,说不定真的有效。只是仔细想想,李将军必然不肯为此小人之举,至于姑娘,心中对郎主还是有牵挂,叫你去做这样的事,也是为难了你。”
沉容默然,一个从未与自己有过交集的男人,竟然准确无误的猜透她的心思,实在叫她惊异。
“若时局需要,我未必不能。”
昭穆微微眯起眼来,眼中有沉痛,有怜惜,也有敬意,他点头,冷峻的脸上浮出一丝笑意,“既然如此,姑娘写信吧?”
“好。”
后半夜,李广德亲上城楼,睥睨城下金营。
金兵训练有素,体格上佳,无论是世家大族还是普通的市井人家,都死从小学武,骑马善射,打起仗来,确实有天生的优势。
如今想想,殷启遥将军曾打下那样辉煌的战绩,真是不折不扣的神人。
只可惜神人不在,如今的沧州只能由他们这些人坚守。
忽然,一只箭擦过他的耳边,径直钉在了他身后的那面墙上。李广德惊讶回望,赶紧定睛向城下望去,只见一道身影闪过,很快就消失不见。
心头一凉,金营中竟有这样的高手!
李广德沉着脸取下箭矢,那箭深深嵌入城墙中,猛一使力才拔了下来。不出意外,箭上绑有一封信笺。
狐疑展开,倒是极为清秀的一方簪花小楷,应该是女人的字迹:
“我已逃出金国皇宫,就躲在城外东面的那片密林中。我急于回国,但道路不通,而追兵又至,进退无路,若是你信我,请早开城门放我进去。沉容敬上。”
是她,竟然是她!
李广德忙伏身在城堞边,眺望远处树林,却是半点身影都寻不见。他心情焦灼,叫来一个手下吩咐:“快,去把城门打开!”
那小兵领命要去,却被韩硕叫住:“不可!城门断不可开!”
如今李广德是主将,韩硕是副将,虽然职位大过他,但韩硕一向深受皇上的信任,最好不要得罪。李广德拧眉不悦看他一眼,声音冷淡:“韩将军有所不知,我开城门,是要迎一个故人,这故人与殷启遥将军和太子的关系都很密切,绝不可放任她留在金国。”
韩硕有些惊异的看他一眼,目光触及他手中的信笺,伸手向他示意,李广德犹豫片刻,还是把信递给了他。
“李将军只凭一纸信笺就断定此人的身份,未免也太过草率。”韩硕似笑非笑,似乎已经看穿了李广德心里的那点花花肠子,“一来,可能是金国为了逼我们出站故意用的手段,早已在周围设下埋伏。二来,我听说这个沉姑娘是金国新任郎主的贵妃,万千宠爱于一身,如何会选择此时回国?此中必然有诈,说不准是她和金兵来个里应外合,突袭天水呢?”
李广德目光一沉,嘴边浮现出嘲讽的笑。
沉容是何人,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一个清澈明媚如朝露的姑娘,哪承受得起叛国通敌这样的罪名?!
“韩将军,”李广德抬起下颌,居高临下看着他,“你的意思,就是要我大周将士躲在这天水城中做缩头乌龟,连与金兵对阵的勇气都没有?”
韩硕嘲讽不屑,“之前我依了你的意思,三次交锋,哪一次不是惨败而归?”
胸中有怒气熊熊燃烧,李广德恨不得一剑杀了这个男人,但此交兵之际,不宜再添事端,只好忍下来,冷哼一声,叫来小兵吩咐道:“传令下去,我要带三千军突袭金营。”
“李将军?!”韩硕作怒。
“不要忘了,天水城那一战是我打的。若我和你一般退缩不前,也就不会待在现在这个位子上了。”
李广德字字如刀,戳中韩硕的心事,韩硕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冷笑道:“既然如此,那就随你吧。”
说完,拂袖而去。
是夜,李广德带着三千金兵冲出天水城,临走前将自己最信任的将士留下看守城门,生怕韩硕一发疯把他们全部关在城门外,公报私仇。
此次夜袭是临时决议,金兵的内线也不知晓,因而三千骑兵在金营内左冲右突,火烧粮草,如入无人之境。
乘此混乱之时,沉容与昭穆混入周军中,火光连天,打打杀杀之声充塞鼓膜,沉容从未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便是火烧上京城,也不如今日这般惨烈。四处都是横陈的尸体,两军混战,若不是昭穆保护着她,只怕还没见到李广德就已经身死。
他们俩一路飞奔到李广德面前,沉容疾步上前,李广德本能的以为是金兵,指剑向她劈来。
沉容大叫一声:“是我!”
李广德身躯一震,连忙收回手,只是箭势已出,眼看着就要落在沉容身上,忽然被另一把剑弹开。
是昭穆!
沉容足底一软踉跄了一下,昭穆正要伸手搀扶,沉容却被李广德一把揽入怀中,他笑笑,后退一步,为他俩隔开一方天地。
沉容定了定神,目不转睛盯着他道:“别打了,收兵回城行不行?”
凡事战争,便有死伤,而这对于她,从来就是无法忍受的。
“现在情势大好……”
“回去!”沉容推开他,神色严峻,“你既然肯为我开城门,为何不能为我收兵?!”
李广德愣了一愣,他从未见过沉容如此认真严峻的模样,心中滋味着实复杂。按照目前的情势来看,突破金兵前营不成问题,一切才刚刚开始,她却让他放弃……这样大好的机会,错过了就不会有第二次!
他呼吸渐渐平稳,郁郁看着沉容,冷道:“我先派人送你进城。”
沉容气得发抖,突然凄凄笑了一下,那笑容勾的他一阵心疼。可是并不能阻止他的决定,成大事者,必然要舍弃妇人之仁,刚硬果敢,这是这些年的铁血生涯所教给他的。
“来人,送这位姑娘回天水城。”李广德的声音已经响起。
火光映在沉容的脸上,益发有一种凄迷的美,她恹恹一笑,缓缓后退,离李广德越来越远,昭穆则贴身护在她身后,为她挡掉所有的刀光剑影。
“李将军,”沉容冷笑,“你可以继续打下去,但我若因此死在乱军中,被完颜真漠知晓,他必倾国之兵来为我复仇,被慕容恪知晓,他也定然会想办法杀掉你。两国都不能容你,你还要继续么?”
沉容一把推开昭穆,转身投入火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