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完颜真漠发现,这个女人,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执拗。
她从他这儿要来了钥匙,然后天天给白葛送药送饭,陪着白葛一待就是好几个时辰,甚至晚上也睡在柴房里。他也不去管她,晚上召别的女人侍寝,该做什么便做什么,仿佛已经忘了她的存在。
只是第三天晚上,手下来告诉他,沉容被婉宁叫走了。他蹙一蹙眉,吩咐手下盯紧,自己却没有要干预的意思。
她如此行事,正好给了婉宁一个动她的理由,他倒要看看,她是不是有了什么万无一失的办法,可以说服婉宁放过她。
沉容单独一人被带往纥石烈氏的屋子,还如初见时的那样,屋里的陈设相当简单,墙壁上挂有各式兵器,主位的后面挂着一张完整的虎皮,想是纥石烈氏的杰作,屋里一丝熏香也无,倒摆放了几树新鲜的花草,干净清爽,如她的人一样干练。
背后有人将她一推,沉容随即踉跄一步跨入屋内,大门被关上,便只剩下她、纥石烈氏和两名婢女。
纥石烈氏今天穿的是紫黑色的襜裙,撑开的裙摆上缀满了各样珍珠玉石,华贵繁复,颈间挂着一幅红玛瑙串儿,泛着盈盈的光,一双眼眨也不眨的盯着她,半支着腮,若有所思的模样。
“妹妹这是从哪里来?”她支起身子,离开扶手向椅背一靠。
明明是纥石烈氏硬派下人把她带过来的,她在做什么纥石烈氏还可能不清楚?沉容腹诽几句,笑答:“我正准备去为白葛送午饭。”
沉容如此坦白,倒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怪异的看沉容一眼,道:“真漠说了,谁也不许给白葛送吃的,你难道不晓得?”
“晓得,但是命令是命令,人情是人情,白葛有今天完全是因为我,我不能坐视不理。”沉容忽然又笑笑,继续说:“在夫人眼中,白葛只是一个奴隶,而且是汉人奴隶,是这府中最下等的。但是对于我而言,却是这陌生金国唯一的一点温暖。”
纥石烈氏不为所动,她从小生在塞外长在塞外,见惯了生死,根本不会把卑微之人的性命放在心上,对沉容这番话自然是毫无感触,甚至有些不耐烦,张开双手逆着光看了看自己的五指,对沉容道:“把你的手展开给我看看。”
沉容一愣,但不好违抗她的命令,只得按照她的意思上前几步,伸展双手在她面前,心里微微有些犯怵。
纥石烈氏拈住她的手,仔细端详,脸上渐渐展露出微笑,对她道:“你们周国女人的手都很白、也很纤细,可是你们力气小,成天只知道弹琴、绣花,拉不得弓,提不起剑,终是无用。”末了又补充一句:“虽然无用,但是我很喜欢。”
沉容被她说的有些羞惭,忍不住辩解道:“大周其实也不乏夫人这样的女子,只是夫人没见到罢了。”
纥石烈氏很有兴趣的模样,问:“有谁?”
“木秋荷。”
这事仿佛唤起了她的一点记忆,稍稍思索片刻,问:“就是那个在南苑赢了金国使臣的那个?”
“是。”
纥石烈氏点点头,勾起沉容的脸笑道:“若是真漠带回来的女子是她,可能会有意思些。”
“怎么可能……木秋荷是魏王的王妃。”
“魏王?”纥石烈氏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挑了挑眉笑道:“那便好办了,日后肯定有机会见的。”
沉容一脸震惊看向她,细细体味她话中的含义,仿佛明白了些什么,一瞬间,头晕目眩,却还要勉强保持镇定,不能在纥石烈氏面前露出马脚。
“要么我砍下你的一双手给你活命,要么就此了结你,选吧。”
纥石烈氏似乎很喜欢给人做选择。
“为什么?”沉容不甘心问。
“什么为什么?”纥石烈氏不解看着她。
“我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夫人,使得夫人如此嫉恨我。”
纥石烈氏突然大笑,指着沉容道:“我嫉恨你?不不不,我只是看不惯你做事的风格。来的第一天,就倒腾的府中不安生,我放过了你,想着用白葛的命给你一个警告,你不听,偏偏锲而不舍的照顾她,这不是明明白白打我的脸么?”她半含笑看着她,伸手抚上沉容的脸颊,动作异常的温柔,然而沉容却透过那一层皮肤感受到她指尖上的茧,粗糙僵硬。
“你的脸确实很好看,比我见过的所有大周的女人都要好看,包括这府中,也没一个能比得上你。曾经是有的,但已经被我杀掉了,她也很不安分,从来不懂收敛自己的锋芒,甚至敢挑衅我。真漠曾经很喜欢她,连续召幸了她一个月,她走起路来都是一股子得意劲儿。一开始还晓得顾及我,后来忘了规矩,在宴会上穿了和我一样颜色的衣裙,我就把她杀了。”纥石烈氏说话时,唇角微微扬起,目中有温柔的斑斓的光,仿佛在回想什么值得高兴的事,而她越是这样,就越是让人觉得阴森可怖,终于,她把目光从沉容的头顶收回,定睛在沉容脸上,继续笑道:“我杀她的那天,特地去请了真漠来,是他亲自将剑插入了那个女人的身体里,若无其事的叫人把她抬出去烧了。然后,在这里,陪了我一夜。”
沉容踉跄后退一步,只觉自己被一浪浪的潮水淹没,逐渐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她跌坐进椅中,默默攥紧了双手,脑子一片空白。
心口很疼。
她知道纥石烈氏想告诉她什么,即便是再宠爱的女人,对于完颜真漠而言,都是可有可无的,他永远不会为了另一个女人去背叛他的婉宁,任他枕畔有多少女人、任他两情缱绻、红烛高烧,终究只有她婉宁才是他最后的伴侣,其他人不过是云烟。她之所以杀了她们,不是因为她们分去她的恩宠,而是因为恃宠而骄得罪了她。
沉容深吸几口气,让自己尽量平静下来。她知道完颜真漠对她也不过是如此,或许他也曾对那个女人说“只要有我在一日,婉宁她就不敢动你”,然而最后呢?他亲手杀了她。沉容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在完颜真漠心中的地位——原以为他多多少少会对她有些真情的,至少会保她性命。
她品出一丝酸涩感,胃里突然翻腾,使得她忍不住干呕起来。
“快点,”纥石烈氏有些不耐烦道:“选一个,然后你自己动手。”
沉容拭了拭嘴角,绽开笑颜道:“夫人,其实你看不惯我,也不一定要杀了我,我来金国并非自愿,完全迫于无奈。我若不来,便白白的惹一城生灵涂炭。夫人在三皇子心中如此地位,想必也能说动三皇子放我回大周,我这一走,定然找个地方好好躲起来,再不会叫夫人瞧见。”
“我为何要讨那个麻烦?”纥石烈氏笑道:“不如就这么解决了干净。”
沉容站起来,正了正自己的衣裙,仪态端庄、气度高华,目光晶亮逼视纥石烈氏,微微一笑,答:“就凭我是殷启遥的女儿。”
金人崇敬力量、崇敬勇士,殷启遥不仅是大周的偶像,也是金人的偶像。照理说,殷启遥让金国吃了无数次败仗,金人该恨之入骨才是,然而殷启遥有君子之风,不侮辱俘虏,也从不欺压金国百姓,镇守沧州那些年,又主动为两国修缮关系,以至于金主都多番赞叹他,说他是“仁者无敌”。
纥石烈氏瞠目看她,目光中既有惊喜又有质疑,“你有何证据?”
沉容抿唇一笑,道:“我并非殷家妻妾所生,难以和你证明我的身份。但我的哥哥——殷玉,他还活着,为这事去年大周朝廷可是吵翻了天,最后陛下也颁诏令承认了。能查到殷玉去向的办法有很多,比如,靠魏王,你会发现我与殷玉一道从京城离开,之后去清河常住,和我的生母一起,后来哥哥去了真州叶家,现在不知有没有回来。”
纥石烈氏见她说的头头是道,不禁也愣住了。她虽未见过殷启遥,但那是被他父亲奉为神明的人物,从小父亲就和她说各种各样殷启遥的故事,她做梦都想见那人一面。如此,她倒真狠不下心去杀这个女人了。
“可你为何姓沉?”
“我的真名叫殷昙。”
纥石烈氏从位子上站起来,径直走向沉容,颔首笑道:“很好,我答应你了。就算你是骗我的,我也依然会放了你,至少你比那些女人聪明的多,知道怎么来骗我。”她拍拍沉容的肩,又道:“你去收拾行李吧,我会和真漠说的。”
沉容大喜过望,又怕纥石烈氏改了主意,道了谢便提步往外走,到了门口突然想起来白葛的事,忍不住转头问:“那白葛……可不可以不追究了?”
“当然可以。”纥石烈氏点头。
“多谢夫人。”
走出屋子,心情大好,方觉得这金国的天也和大周的天一样蓝,树也和大周的树一样绿。不,或许在她眼前,出现的根本就是故国的风景。如今正是春季,故国的花应当都开了吧,桃红柳绿,烟雨江南,桃李纷飞,远远望过去便似一团团烟霞,沾一点沁在自己柔软纤丽的披帛之上,再取来几朵入鬓、入眉心,描金填彩为艳丽的花钿,于其间翩翩起舞,和风挟着散落的花瓣,洋洋洒洒落在她的肩头。
哪还有这样好的美景?
再没有这样好的美景!
沉容欢欢喜喜的回到屋中,时不时快乐的转个圈儿。其实这一切都是个局——自从她看出完颜真漠对纥石烈氏的忌惮之后,她便打算赌一赌。如果她依着完颜真漠的意思,安安分分的待在这里,那她要何时才能回到大周?她要完颜真漠心甘情愿的放她走,除了诈死这么一个危险至极的办法,就只剩下纥石烈氏可以利用了。
她原本还担心纥石烈氏不会如此轻易的就放了她,多少会和她提一些条件,结果金人对殷启遥的崇拜远远超乎她的想象,使得她与纥石烈氏之间很快达成了共识,真是意外之喜。
事不宜迟,她得赶快收拾好东西上路。
其实她的东西不算多——完颜真漠送的那些她也不打算带走,收拾完之后,她便站在门槛边上翘首以盼,却不知为什么,纥石烈氏迟迟不出现。这使得沉容再次慌张起来。
莫不是完颜真漠不同意?
沉容摇摇头,打消了自己的这个想法。完颜真漠连自己宠幸了一个月的女人都能随手杀死,更何况是她呢?
欢喜的心情在等待中渐渐消耗,胃里又是一阵翻腾,搅的她很难受,没办法,只好先去**躺一躺。刚卧下,便听得一阵脚步声。
“谁?”她警惕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