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与母亲的商量,她们决议先将完颜真漠来京的消息告知清河县令,希望能挽得一线生机。

县令半眯着眼听完沉容的叙述,一脸百无聊赖,并不甚在意,只说了几句“知道了”便要离开,沉容着急,一下捉住县令衣袖,强调道:“民女所说都是真的,此事非同小可,还望大人能转告朝廷。”

“呵呵,”那县令冷笑两声,甩掉沉容的手,头也不回道:“你不就是怕被金人抢去么?金人来抢个女人我都要上报朝廷?朝廷可没这么闲。快走,忙着呢!”说罢扬长而去。

沉容愣愣在原地坐了许久,叹气起身,独自离开。

月晕而风,础润而雨。

万事皆有征兆,若不加以留心,只怕会引起难以想象的灾厄。

她并不指望这个无知县令能保护的了她,只是希望能透露一些消息给朝廷,让他们有所准备。

这世道安稳了些时日,总要乱的。

三天后,完颜真漠领着一队人,骑着高马,浩浩****的往沉容家来。

他带了不少牛羊、珍珠、玛瑙、玉石……又带了几套金国女人的衣服,兰熙只看了看,便不屑的丢到一边。

他穿比她初见他那日要隆重些,白色的锦袍,镶着金边,上面有花草鸟兽的暗纹,头发用银冠束起,整个人看起来明亮清朗,似一阵清风,静静拂到沉容的面前来,他对她微笑,指着身后逶迤数里的聘礼道:“可还过得去?”

这哪里是过得去,整个清河都没有哪家娶新妇时有这样的排场!光是这马,啧啧,个个都强健壮硕、威风凛凛,叫人移不开眼。

尹宅外围了一圈好奇观望的百姓,虽说他们不喜欢金人,但战争到底没有打到他们面前来,不至于痛恨,又见完颜真漠高大英俊,心中亦难免艳羡。

一个早成了婚的女人摇曳着腰肢走过来,揽着沉容的胳膊,凤目向完颜真漠一飞,掩嘴轻笑道:“沉妹妹好福气,得了这么个英伟的丈夫。”

她这话表面是恭喜沉容,实则暗暗夸了完颜真漠一遭,说完还又含羞带怯的看完颜真漠一眼。

沉容看着她的模样,心中无奈,似笑非笑道:“要不姐姐替我嫁?”

那女人脸上明显有欢喜神情,但还是掩面咳了咳,故作羞涩道:“妹妹多心了,我是替妹妹开心呢!再说了,就算我想……人家也不一定要呀。”

这话意味深长,沉容把目光转向完颜真漠,颇有听凭君意的意思。

完颜真漠冷扫那女人一眼——长的还算可以,眉目含情,体态袅娜,但他周围这样的女子多了去了,他也没多大的兴趣。

“容容,我们进去吧。”他对沉容微笑。

沉容有些遗憾的看那女子一眼——没有嘲讽的意思,只是单纯为她遗憾,毕竟,她不想嫁给这个男人,如果有人能代替她,自是再好不过。

于是完颜真漠揽着她的腰进屋,并未再看那女人一眼,女人跺脚恨恨骂了一句,不过两人隔得远,听不见,否则完颜真漠能不能容许她活着,便很难说。

尹莲枝已经等在前厅,看着完颜真漠的手下将聘礼摆好,这才进去与他二人叙话。

她是习惯了应酬场面的,即便心中不愿女儿委屈嫁给他,但面上也不至于表现出来,客客气气,带一层疏离。

闲话少叙,尹莲枝开门见山问:“完颜公子可有妻室?”

他含笑从容:“有的。”

这是她早猜到的,也不以为讶,只略笑笑,又问:“那请问,公子有多少房妾室?”

“二十二个。”他微笑答。

尹莲枝表情一僵,瞠目愕然看他——沉容和她说过,这完颜真漠才二十七岁,而今便有如此多的妾,往后还不知要怎样呢?女儿嫁给他,这日子还怎么过?

而沉容听到这个消息,脸上却意外的焕发出神采,向母亲眨眨眼摇头,示意她不要再问。

尹莲枝不解,但还是顺了女儿的意。

“岳母,我打算今天带走容容,”他目光温柔掠过沉容的脸,继续道:“若伯母愿意随我和容容一起,我自然欢迎。”

“完颜公子客气了,”尹莲枝微笑向他欠一欠身,婉言谢绝:“我在清河住惯了,若去别处只怕会不适应。只盼着完颜公子日后能多带兰熙回来看看。”

完颜真漠也不勉强,又赠了许多金银首饰给尹莲枝,准备离开。

“去哪?”沉容背靠在墙垣上,问他。

“回金国。”

沉容默然望他许久,垂下目光不说话,指甲轻扣墙上剥落的白漆。

“你不想去?”

沉容不言。

他笑笑,一手滑过她的脸,沉容蹙眉去躲,他挑了挑嘴角,一把拽过她的手,抱起来便向大门外去。

此行一去便是半月。

从清河往沧州,再从沧州往金国,周围景致渐渐荒凉,从开始时的青山绿水到后来满目荒芜的田地和枯枝败草,一如沉容的心情。她愈发的沉默起来,胃口也越来越差,路途颠簸,偶尔胃里翻腾便下来呕吐不止,然而并影响不了完颜真漠带她回金国的决心,只安慰她说:

“等到了金国就好了。”

完颜真漠所带的下人唤他“颜公子”,都是一副汉人打扮。偶尔会在某地多停留几日,沉容则一个人待在屋子路,完颜真漠不知去了哪里,过个一天两天的大约会回来。沉容问过他去哪里,他都随意敷衍,后来也就不问。

反正她心里也大概有数,不过就是去见一些人,谈政事。

半月后抵达上京,完颜真漠带她回了府,命一个下人把她带去屋子里,自己收拾洗漱了一番便进宫去见金主,直到晚间方归。

那名婢女叫白葛,汉人模样,一直说的是汉语,因在金国待了几年,渐渐地也掌握了女真话。那白葛一边帮她梳洗一边给她介绍这府里的情况。

完颜真漠的妻子是纥石烈氏,性子孤冷,与真漠并不投契,两人相敬如宾,却不见亲密,纥石烈氏不怎么与府中妻妾来往,沉容见到她的机会并不会很多。

至于其他的姬妾,据侍女白葛所说,并没有哪个特别得宠,失宠的却有不少,而且完颜真漠身边的侍女多半也都有侍寝的经历。

沉容听后,抽搐了两下嘴角,呵呵冷笑骂了一句“色胚”,白葛听见,吓的小脸都白了,忙劝她道:“姑娘当我面前说这些倒没什么,只是见了三皇子之后,千万收敛些,不要惹怒了他。”

菱花镜里映照出二人的面容,白葛年方十八,一张脸也算的上白净水嫩,圆圆的杏眼,丰美柔软的唇瓣,只是一双手因为常年做活而粗糙了些,正握着木梳为沉容梳篦头发,沉容借着镜子,挑眼看她,忽然问:“你以前也是他房里的婢女,也侍寝过?”

白葛一愣,梳篦动作也随之停下,双睫惊惶的眨巴着,咬紧唇瓣,唇色褪去,眼中有不加掩饰的恐惧,突然,膝一软,重重跪在沉容面前,却不敢出声。

看这样子,便知是有了。

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又被完颜真漠那个混蛋给糟蹋了,还连个名分都没有!沉容气不打一处来,不免又在心底骂了句“色胚”。

她努力掩去内心的愤怒,使自己看上去和蔼些,微笑着伸手去扶白葛,安慰她道:“你起来。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为你抱不平而已。”说着叹口气,奇怪问:“你既给他侍寝过,为何他又把你拨给我呢?”

白葛苦笑笑,在她的搀扶下起身,解释说:“姑娘,三皇子屋里的侍女,大多数只和他亲近过一次,少数有两次,若是更多,那三皇子就会娶她做妾了。至于我,就只有一次而已,三皇子可能连我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

沉容轻轻叹口气,在她手臂上拍了拍,满含歉意说:“对不起,我不该问的。”

“没关系,”白葛摇头咧嘴笑开:“姑娘人真好,之前我服侍过一个妾室,她的脾气可差劲多了。她不得宠,整日对我又打又骂,把心里的怨气全都撒在我身上。”

沉容讶异:“是么?那后来呢?”

“后来,有一次她打骂我时被夫人看见,夫人便命人把我带回来,重新服侍三皇子,之后不久……”白葛突然没了声,有些讷讷的垂下头。

“怎么了?”沉容捉急问。

“那个小妾死了。”

“死了?”

“恩,死了。”

沉容皱眉,“为什么?”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只是下人们传言说那小妾冲撞了三皇子,三皇子一气之下就给了她个了断。”

沉容身子一颤,震惊的许久没有回过神来,面色惨白,眼神呆滞。

白葛看她这副模样,便知是被吓到了,忙摆手说:“只是下人之间的传说,没什么根据,姑娘不要多想。”

“我问你,”沉容扯住白葛的衣袖,深呼吸几下,问道:“这府里,死过多少妾室?”

白葛回避着她的眼神,小声嗫嚅:“大约……十个是有的。”

十个是有的,也就是说明,不止十个。

沉容苦笑着松开手,虽然本就没想过在金国的日子会轻松,但现在看来,竟是连活下去都很不容易。要她时时刻刻去讨好完颜真漠,她做不到,而且凭她对完颜真漠的抗拒,说不准真的会开罪他,到时完颜真漠一狠心,她就真的要死在异国了。

反正他身边不缺女人,也不缺漂亮的女人,她有什么资格认为他一定会待她特别?

沉容苦恼的摇摇头,怔怔看向镜子中的自己,脂粉未施,面容惨淡,这半个月的路程消磨了她的生气,她相信,就凭这副姿容,在这府中也算不上出类拔萃。

“对了,白葛,你怎么进的这里?”

沉容狐疑,难不成也跟她一样,是被完颜真漠抢来的?

“我是被贩子卖到金国的。”白葛垂首咬了咬唇,“金国的贵族喜欢买汉族女人来服侍自己。像这府里有三个小妾都是汉人,三皇子对她们还算得上是长情,每隔两三个月总会叫她们服侍一次。”

沉容点点头,又问:“你来了多久了?”

“三年。”

沉容嗟叹一番,三年,一个女子大好的光阴都浪费在了这里,出于同病相怜的心情,她握住白葛的手,浅浅微笑道:“苦了你了。”

“不苦,”白葛的神情几乎可以说是羞涩的,双颊薄染烟绯,一双杏眼浮露幽光,“有幸服侍三皇子,是我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