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中庭月光如水,浅淡的铺了一层在石阶上,透骨冰凉。慕容恪踏一地月光而来,婆娑枝影略过他的肩膀,再浅淡的扫过他的眼与眉,重新成为一道水中的幻影。

拾阶而上,推门而入。

殿内的炭火正旺,无声无烟的烧着,裹着梅花清香和婉转琴音扑面而来。现在还不是梅花盛放的时节,想必是她这屋中生了梅香,倒是很清雅。

他关上门走入内室,见沉容长发披散,素白脸面,正专心抚弄琴弦,一双纤手灵巧动人,在烛光下泛着玉釉的光泽,听见声音,侧首对他一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她的眼波转入他的波心,使他听见春日夜里花朵绽放的声音。

他微笑对她颔首,自去榻上坐了,闭目支颐,但听她琴音潺湲,如山涧清泉。

不久,她奏完最后一个调,起身至他身边,笑问他:“我弹的好听么?”

“好听。”他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将她搂入自己怀中,喃喃道:“我容儿弹的琴,是这天底下最好听的。”

他记得母亲也喜欢抚琴,只是声随人往,此世再也寻不见了。

“容儿,你为什么喜欢弹琴?”他突然好奇。

沉容一愣,觉得他这问题好生奇怪,但还是坦诚回答他:“琴可以诉说心事,高兴的、不高兴的,都可以用弦声表达出来,慢慢的,你会觉得舒心,觉得安定。”

“诉说心事……”慕容恪轻轻重复道,垂目一笑。母亲喜爱的明明是骑马射箭,进了宫,却只能弹琴,用来派遣自己心中的郁闷以及对那人的想念。

“什么?”沉容疑惑。

“没事。”慕容恪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道:“容儿,你想去宫外住一段日子吗?”

“殿下要带我去宫外?”她大喜,兴奋问:“真的么?可是冬天去行宫不太方便呀。”

他笑容僵硬了一瞬,旋即恢复如常,认真解释道:“不是去行宫,也不是我陪着你,是你自己去。你愿意吗?和你母亲住在一起。”

沉容愣住,心中隐约有不好的预感,却没有表现出来,只笑笑问:“那殿下呢?殿下去哪里?”

“我自然是留在东宫。”他亦从容应对,无丝毫破绽。

不可能!平时对她的出入格外留心的慕容恪,怎么可能突然这么大方要放她一个人出去,而且还是,住几天!她凝眸仔细望他,敛去笑容问:“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我还能有什么事情!”慕容恪躲闪着她的目光,笑道:“不过是怕你在宫中呆的闷了,想让你出去看看。”

“那我若是不愿意去呢?”

慕容恪眸光一暗,淡道:“没用的,我已经下了令,从今天开始,你不再是沉奉仪,而是庶人,沉氏。”

“什么!”沉容与紫雀二人同时脱口而出,都是一般错愕的表情,紫雀朝沉容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情。

紫雀的出声提醒了慕容恪,他淡瞥紫雀一眼,“你可以把紫雀一起带走,你们都可以出宫。明天一早王志便会来接你们。”

“殿下,出什么事了?”沉容有些慌乱的捧起慕容恪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慕容恪侧目看她,目光里有明显的留恋与怜惜,亦展开手细细的抚着她的面颊,却始终不发一言,只淡淡微笑。

沉容颓然垂目,“殿下,我真的已经很久再和那人联系过了,你是不是不信我?”

经沉容一言,慕容恪猛地记起那份被她所盗去的《毛诗》,那上面是她母亲的字迹,是了,他们定然会伪造一份母亲的书信,借此来指正母亲与殷启遥藕断丝连,亦可能由她母亲“亲口”指认他其实是殷启遥的孩子!可是当初不是已经确定沉容背后那人并非魏王吗?为何又和他们缠上关系?

他面色愈发沉重起来,直身坐起,用手捉住沉容的两肩,沉容有些愕然的抬头望他,只见一张悲愤哀痛的脸。

“你真的不是魏王的人?”

“不是。”

“那当初那本《毛诗》你给了谁?”

沉容双眼猛地睁大,那件事不是已经过去了吗?慕容恪也和她说过不会再追究的。为何现在突然提起来?

她咬咬唇,摇了摇头。

慕容恪嗤笑一声,放开了她,笑容疲累而脆弱,“也罢,事情已经到了如此地步,是谁也都无所谓了。你走罢,我不愿再看见你。”

事情到了如此地步?难道哥哥开始动手了?想必是的,这是早晚的事,之前不过是在等待时机罢了。而她,平安喜乐的过了这一两年,竟然忘了自己从前犯下的罪孽!她本希望这样平淡的日子可以更久些的……

“殿下,”她的声音里有风穿叶片的颤抖,“你能不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你到宫外,自然就晓得了。”

“宫外?”她疑惑。

慕容恪冷笑,眉宇间仿佛覆了一层冰雪,“宫外,已经传的沸沸扬扬的了,你想不知道都难。”说完,他从容起身,掸了掸袖上的浮尘,浅淡的回顾她一眼,冷道:“从此,你不用挂念我,我也不会挂念你。”

他甩袖而去。

沉容被他的最后一句话定住,在榻上呆愣了许久,方才听见紫雀唤她道:“姐姐,外面下雪了。”说着将一件男子的鹤氅递给她。

沉容感激的看了她一眼,随即抱起鹤氅,向殿外跑去。

慕容恪还未走远,立在雪中凝望她清风殿的方向,见她出来,也丝毫没有被人窥破心思的尴尬,只面无表情的转头而去。

“殿下!”她唤他。

终于,他没再向前走。

沉容为他披上鹤氅,两人一红一黑,在雪中并肩而立,真如梅倚枝头一般动人。雪飞旋下落,飘在二人柔软的发间。她十分自然的与他十指交缠,感觉到他身子一僵,但最后并未推开她。

她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

沉容伸手接下数片雪花,那雪花在她的掌心很快融化成水,有些许淡泊的凉意。二人皆是一言不发,这是一种默契,为了能更好的欣赏今年的初雪。

再然后,沉容自然的把头靠在他的胳膊上,他动了动想要移开,然而二人十指紧扣,他能活动的范围有限,最终还是被她得逞,她抬眸对他一笑,眨了眨眼。

慕容恪深叹一气,“你这又是何必?”

“殿下要我离开,可以,但是最后一晚,我们还像以前那样过,好不好?”她声音里有恳求的意味,拿捏了他最经受不住的口吻——楚楚可怜、细声细语,让他忍不住想要拥她吻她。

他何尝不想这样呢?只是他很害怕,自己一早上看见她美丽的睡颜,便狠不下心让她离开了。

沉默了许久,他终于接话:“我可以陪你在外面待一会儿,随后你自己回去。”

她点头回应。随后开始拉着他在雪中漫无目的的走,约莫是觉得熹盛宫的地方太过狭小,便又拉着他去了后院的南泊湖边。风很大,吹得雪片直往他们身上刮,他便顺势将她拉进自己怀里,让她的脑袋抵在自己的胸口,便很温暖。她则把两手伸进他的鹤氅中,环抱住他,一边絮絮叨叨的和他说着话:

“殿下,你还记得吗?前年的冬天,也是初雪的时候,我提了把花锄去葬书。我知道你下了朝一定会去那儿,我就是故意给你看的,谁叫你好几天不理我,害的她们一个个跑到我屋里来耀武扬威。”

“恩,我记得。”他的声音很温柔。

“后来,我们一块儿去采了雪水,放到一个小瓮里,埋在了梅树底下。那天好冷呀,冷的我手都僵了,却还是觉得很高兴。当然,这不是最高兴的。”

“那最高兴的是什么?”

“殿下说,五年后我们一起把这瓮雪水挖出来,点茶给我喝。”她的声音愈发的细了,还带有一丝颤抖,慕容恪忙低头去看她。

泣眼宛如幽兰露,被雪光映的清亮。只一瞬,他心里的防线轰然倒塌,亦泛起无尽酸楚,低头吻了吻她的两眼,再覆上她柔软的双唇。

只是很浅淡的吻,无声无息,如眼前的南泊湖一般。

他们额头相抵,彼此对视,她也终于泣不成声。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想过……”

“没事。”他含泪对她微笑,抚了抚她的颊,“都会过去的,等一切风平浪静,我便接你回来。”

虽然,不一定会有这么一天吧……

沉容狠狠的点了点头,对他道:“你相信我,我会劝他罢手的,他是我的哥哥,他一定会听我的。”

“哥哥?”他惊讶。

“对呀。”沉容黯然笑笑,“可笑么?我背叛了他,背叛了我们一家。”

无尽的错愕融化在雪光中,他终于心疼的搂她入怀,亲吻着她的乌发。他以前只知她再三欺瞒,却没有想过她面对的是如此艰难的境况,选择了他,她便要和自己的家人决裂……

“殿下,我会为你挡去这些风刀霜剑,就像从前,你为我做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