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清澜起来简简单单的梳洗过,便带着佩儿去太后的瑞圣宫。

初冬的早晨天气清寒,刚从被子里出来会觉得尤其的冷。眼前团团迷雾,拨开一层还有一层,笼的天空也是灰蒙蒙的,一点也不清亮,宫里栽植的长青松柏亦在雾中模糊了颜色,于是这天地间,除了宫灯一团暖黄的光晕,再无什么能从这浓雾中跳脱出来。

“姑娘,太后她……会不会还没起呢?”

“不会。”清澜摆手自信道:“太后一贯睡得早,起的也早。我们现在去寻她,还清净。”

事实也的确如此,太后早已起身跪在佛龛前诵了一段经,这会儿刚准备用早膳。

“太后,清澜来看你了。”

清澜款款拾阶而上,见瑞圣宫宫门大开,又没点炭炉,屋里头与外边没什么差别,不由惊讶道:“姑奶不冷吗?”

太后见是她,欢喜伸出手来道:“过来,到姑奶身边坐。”

清澜笑眯眯的搭上太后的手,坐到她身边,以目示意佩儿关门。太后也未阻拦,只笑道:“我习惯了,觉得拿炭哄的难受,还是就这么清清爽爽的舒服。”

清澜含笑靠在太后怀里,乖巧道:“虽是如此,但这天气一天天冷起来,姑奶要注意保重自己。”

一会儿早膳端上来,清澜也顺便用了。席间,清澜似无意问了一句:“姑奶,昨日太子的生辰宴您怎么没来呀?”

“我老了,折腾不动,便只送了贺礼到东宫去,等什么时候有空再去看看他。”太后微笑道。

“这样啊。”清澜笑笑,一边不动声色的环顾一圈,见周围侍奉的宫人黄门甚多,有些话也不方便问,只得先向太后请示道:“姑奶,我有些话想跟你说,能先让他们下去吗?”

太后笑着点点头,摆手让他们出去,待最后一个人踏出门槛,目视清澜,“你说吧。”

清澜放下手中筷子,正色问:“昨日生辰宴上,皇后说了一番话,我不太懂,想请教姑奶。她说端丽皇后当年生太子时是吃了苦头的,摔了一跤导致早产了一个月,又感叹什么红颜薄命。皇上听了之后,脸色大变,立马退席,回去之后就病了,还不许嫔妃探视。”

清澜说完,默默观察太后面上表情。见她眉头颦蹙,颇有忧色,目光迷离婆娑,良久才一叹,摇头感慨了句:“作孽啊……”

“什么?”清澜眨了眨眼,一脸的不明所以。

“哦,没什么……”太后好像才想起她,微笑着握了握清澜的手,解释道:“皇上,没对你怎么样吧?”

“就突然对我冷淡了些,别的没有了。”清澜十分惊讶,为何姑奶连皇上对她态度改变一事都猜得到。

“那就好。”太后用手抚了抚心口,吁气道:“我今天一早听说皇上病了,只当是和之前一样,身子有些虚,没想到是被皇后气的。皇后这么做,实在是刻薄。”说着又忍不住摇头道:“当初劝皇帝不能立个伶人出身的为中宫,他偏不听,果然吧,心思这样恶毒,哪有个母仪天下的样子!”

清澜见姑奶生气,忙站起来去给她顺顺背,疑惑发问:“皇后怎么刻薄了?”

太后抬头看看她,脸上表情甚是忧虑,左右纠结了一会儿,终于决定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给她听:“是这样的,端丽皇后闺名叫越林歌,先帝那会儿,越家也是名门望族——不过今时今日已经衰败了,因为皇帝的打压。”

太后悠悠的叹了口气,浑浊双目中泛起久违的波澜。

“林歌从小便生的很美,深受先帝的喜爱。十八岁那年,先帝将她指给了太子,也就是如今的皇帝,她很快怀上了孩子,但是后来在路上摔了一跤,孩子早产了一个月。”

“这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清澜不解。

“的确,这没什么奇怪的。但是后来,殷启遥被处死后不久,林歌也跟着去了。”

清澜大惊,脑中浮起一线让她觉得害怕的念头:“姑奶的意思是说——先皇后与殷将军早已私定终身,但因皇命不可违,被迫嫁给了皇上。而那个孩子……”她说不下去了,心口砰砰直跳,有些许的眩晕感。

“你看——”太后笑了,“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所有人都会很自然的这么设想。林歌与殷启遥有没有私定终身,我不知道。不过我可以肯定的是,林歌是一个很有分寸的姑娘,聪明、端庄,皇后的位子便是为她那样的姑娘而设的。”

清澜勉强平定了心绪,报赧笑笑,继续问:“那先皇后为什么要随殷启遥而去呢?”

太后的手柔和而慈爱的抚着清澜的鬓发,但是清澜隐约觉得,太后的目光与平时看自己的样子不太一样,而是透过她,见到了另外一个人。

“或许她真的对殷启遥有情,殷启遥死了,她不愿独活。或者,是为了太子。”

“为了太子?”

“恪儿十四岁的时候,被安了一个谋反的罪名,直指他和殷启遥勾结,染指边防,意图不轨,后来殷启遥死,此事不了了之。也许,皇上并不想就此放过恪儿,而林歌便用自己的死来唤回皇上的一点阴恻之心,让他放过恪儿。当然,这都是我的猜测,我并不晓得事情的真相。”

清澜听了良久沉默,突然冷笑笑,“这么说,皇后是故意把这些事情联系到一起,让皇上对先皇后有所猜忌,然后怀疑太子的身份,借此完成她多年夙愿。”

废太子、立魏王。

“差不多。不过有一点我觉得奇怪,如果此事只是单纯的杯弓蛇影,想必也闹不出什么动静,钟氏现在把火苗挑起来,肯定还会有后招。我虽不晓得殷启遥与林歌之间有什么,但我可以肯定,林歌绝对干不出来那移花接木的事儿。”

清澜点点头,表示同意,她虽没见过端丽皇后,但宫中也有些服侍过端丽皇后的宫女,对皇后的评价都是极好的。

“对了,洞房花烛夜不是有‘落红’吗?这便可以说明先皇后是贞洁的呀。”清澜红着脸道。

太后一笑,“只要皇后想做,自然会做个全套,我们姑且看看,暂时别想太多。对了,你最近不要再和沉娘子来往了,也尽量少见皇上。”

“这是为何?”清澜不解,她虽想离皇上远远的,但若置身事外,又怎么帮太子他们说话呢?

“你知道,你为何得皇上如此宠爱?”太后温柔揽着她,扫过她额前碎发。

“不知。”这也是她一直迷惑不解的一个问题。

“因为你的眉眼和林歌很像。”太后叹息,紧紧搂着她,“林歌的琴也弹得很好。那天我让你弹的《长相思》,便是林歌经常弹的。皇上这些年从未忘记林歌,因此我才有把握皇上会喜欢你。你可以怪姑奶,是姑奶毁了你原本的锦绣人生,但是你要记得,你的牺牲不仅仅是为姑奶、更是为周家。”

清澜沉默了,这一瞬间她简直想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多么完美的安排,多么顺理成章的解释,原来她不止是棋子,还是影子!用来弥补皇上对先皇后的亏欠与爱意。虽然她不在乎,她不曾爱过皇上,也就无所谓是不是做了他人的影子。她所在意的,是她为了要成为别人的影子而放弃了自己的的所爱!

她疲惫的从太后的怀里抽身出来,静静拨开她的手,再平静的站起。望向她的目光冷静而有锐利的光,嘴边挑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微微向她一欠身,“清澜先走了,不打搅姑奶。”

头重脚轻,然而她的仪态庄重的没有一丝破绽。

“清澜……”

背后是无奈的叹息。

清澜走到殿门处,突然停下来,转过头来,凝视那位坐在椅中慈祥和蔼的老人,她的鬓发已斑白,皮肤也已衰老下垂,头上的簪戴与身上的衣物都极简朴,比这后宫中大多数妃子要简朴的多,她的身上常年熏有安息香,那是一股让人安心的味道,手上戴一串佛珠,那佛珠随了她十几年,她如此苍老、如此温和,以至于清澜真的不忍心去责怪她什么。

“姑奶,我想问一句,清月嫁给陆长州,是不是也有你的打算?”她的眸光和问题一样犀利。

太后没有说话,但是清澜从她光芒湮灭的眼中看到了答案,她一笑,没有再说什么,径直推门走出去。

早晨的雾已经散尽,阳光融融拂照着,迎面的风仍是有些冷,触目是一片黯淡的绿。

佩儿走上来,为她加了一件披风。

“姑娘,我们回去吧。”

回去?她感觉眼里有薄薄的一层潮湿。

她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