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恪为她穿好衣服,然后,将她扶进自己怀里。

她的双眸清澈似寒水,散发着一种很奇异的光辉,与她苍白羸弱的模样很不相称,但是却让慕容恪觉得欣慰——起码透过这双眼睛,他可以确信她还不至于活不下去。

她柔弱无骨的靠在他肩上,虚弱道:“我还以为你再不想见我了。”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仅仅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他心中突然一阵酸楚,这使得他忍不住低头在她的眼睛上亲了一下,勉强作笑道:“怎么会?”

他原本是打算再不见她的,然而她总会一次一次打破他的计划,一次一次用她的生命去挑衅他,把他扎的体无完肤。但他也感激她,若不是她这样做,他又要给自己寻个什么理由来见她?

她有些疲惫的垂下眸子,声音低若蚊蚋:“我想喝水。”

他一愣,心中欢喜不已——想喝水,这说明她有了求胜的念头,于是柔声劝道:“先喝药好不好?”

沉容扭过头,皱眉拒绝:“苦。”

“那等会儿我叫子夕拿蜜饯来,喝一口药就吃一口蜜饯?”他格外的有耐心,微笑看着怀中的女子。

沉容没有立即回答,可能又是在想用什么理由拒绝,然而恍惚间慕容恪的身子一动,一面小心将她搂在怀里,一边轻轻吻上她的唇,有苦味渗到她的唇齿中,还未反应过来,几口药都已经被他喂了下去。

他满意的将碗倾倒过来给她看,没有一滴残液,眉眼微微带笑,似乎有夸奖之意。

她却面无表情,凝眸视他,只觉苦味从口中一直蔓延到心里,无尽酸楚无尽凄凉。

沉容的冷淡很快被慕容恪察觉,他亦垂眸无言,但依旧伸手揽她入怀,手指轻轻滑过沉容长及腰间的青丝。即便憔悴如此,她的头发依旧光华如锦缎,蓬蓬如云。

“殿下,你为什么要救我?”

他却不回答她的话,只认真望着她的清眸问道:“若我不来,你是当真打算不要这条命了吗?”

她嘴唇勾起嘲讽的弧度:“有何不可?”

他讶异,努力压制住心中再次被她激起的怒火,半晌方问:“所以,你是一心求死?”

她没有说话,但是点了点头。

“为什么?”即便克制着自己不要对她发怒,但还是觉得她摧残自己性命的行为匪夷所思,语气也不自觉变得强硬了些。

她倏忽一叹,云淡风轻,宛如水滴入深潭,漾起湖心千般涟漪,“我累了。”

他无语,苦涩一笑。她累了?他又何尝不累呢?她对他百般欺骗隐瞒,甚至不惜要赔上自己的性命来让他痛苦,这样一个危险至极的女人,他却没有办法忘了她,没有办法忽视掉她的存在,以至于每次都丢盔弃甲溃不成军,乖乖成为她的俘虏……

“没有我的同意,你不可以死,你的人是我的,你的性命也是我的。”他语气强硬,具有不容置疑的力量。

她淡淡笑了,那笑声飘到他耳中,使他莫名恼怒。

“笑什么?”

“我在笑,堂堂的皇太子殿下,竟然也有这么蛮不讲理的时候。”

她抬手抚上他的面颊,他握住她的手,放到唇边吻了吻。

她忽然正色:“殿下,你后悔吗?如果当初我随李广德出逃成功了,就不会发生这么多的事情,你很快就能忘了我,专心过你自己的日子。”

“你怎能确信,我很快就能忘了你?”他挑眉。

沉容被他问的愣住,想了想道:“因为那个时候你要忘了我,至少比现在要简单的多。”

这是一个聪明的回答,他不得不承认,于是他笑着用手指刮过她的鼻梁,叹气道:“那个时候,你可能是我心上的一道疤,它可以痊愈,可以恢复成完全没有受过伤的样子,要很久,但是可以。”

“那现在呢?”

他垂眸深深望她,眼底通透,目光清明,淡笑道:“现在,你是我心口的一颗朱砂痣,去不掉,褪不了,蛮横无理,念及则隐隐作痛。”

“那殿下后悔吗?”

“不后悔。”他低头吻她,“那是我做过最正确的事。”

他们只是碰了碰嘴唇便分开,他继续搂着她,感受她慢慢回温的身体,心中温暖而喜悦。

“可是,”她落寞笑笑,道:“我回来之后,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

思忖片刻,方才明白她所谓“对不起的事情”是指他母亲所抄的那本《毛诗》,或许还有别的,他暂时不清楚,不过他也无意于了解了。

的确,这件事让他倍感愤怒,然而现在,他只觉得他们能这样平静的谈话,她躺在他的怀里,有均匀的呼吸和温暖的体温,他就相当满足。他不想再为任何事逼她……就算她,为了不怀上他的孩子而使用了那样的禁药。不重要了,当看过她奄奄一息接近死亡的样子,他才明白自己真正害怕的是什么。

“那么以后呢?你还要为那人做事吗?”

沉容沉默了许久,摇头,“不会,我太累了。我只想过平静的日子。”她眼中突然有希冀闪过,像是看到什么向往已久的东西。“殿下,你放我出宫吧。这样既不会伤害到你,也不会伤害到我。我们只有分开才是最合适的。我会带着母亲去寻一方山清水秀之地,过最平凡最普通的日子。”

他毫不犹豫的蹙眉拒绝:“不可能。”

她黯然笑笑,没有说话。

“你便那么想出宫?离开我你便那样高兴?”

她不置可否,只道:“那是我向往的安宁。”

“安宁?”他嗤之以鼻,“我亦可以给你安宁。”

“是么?”她失声而笑,揶揄看他一眼,“若是安宁,我又何来这一身的病?”

“明明是你不肯吃药。”他略感羞恼,随后目光直直向前,叹气道:“以后不会了,我再不容许你这么摧残自己。生病了我会亲手喂你吃药,没胃口我便让膳房单独给你做,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只要是我能办到的。”

沉容笑着拍手,道:“能办到,绝对能办到。放我出宫。”

“只有这个不行。”他冷脸道,“想都别想。”

“那殿下还要我为你生孩子么?”她轻笑道。

慕容恪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不解问:“你就厌恶我到如此地步?”

“不是,”她仰首在他的脸颊上啄了一下,又重新躺回他怀里,微微一笑道:“我不应该有你的孩子。”

“为什么?”

沉容摇头,“这我暂时不能告诉你。”

“好吧。”他叹气,他已经不敢再逼问她什么了,“只是那药对你的身子不好,以后不要吃。”

“那殿下的意思是——不碰我了?”她坏笑。

他愣了一愣,答道:“若是一段时间,可以,若是一辈子,那不行。”

沉容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那神情,甚为寂寥。

“对了,”她忽然紧张起来,“紫雀还好么?”

“我既答应了你,就不会对她做什么。只是她知道你被关在清风殿里,去找我求了几次情,哭得厉害。”

沉容叹口气,“我想见她。”

“好,等会儿我便让她来见你。”顿了顿,又道:“以后还是让她服侍你,子夕调回我宫里去吧。”

她自然不胜欣喜,含笑握住他的手,轻轻摩挲,抬眸视他,目色温暖祥和,“殿下,若是我们能一直这样相处,该多好。”

他勾唇,“可以的,这本是很简单的事情。”

她摇头,纠正他:“如果殿下不是出生在皇家,这本应该是很简单的事情。”

他隐约觉得她话中有话,不禁蹙眉:“你想说什么?”

她停止了手上的动作,仰面望他,认真道:“殿下多去陪陪太子妃吧。你想,嫣儿才嫁给陆公子两个多月就有孩子了,而太子妃嫁给殿下两年都未曾有孕,她现在一定很难过。”

“所以?”

“殿下若是只宠我,是不会有孩子的。”沉容神情恻然,却有种说不出的坚定,“而且,我暂时也不能服侍殿下,那么就让太子妃侍寝,为殿下生一个活泼可爱的小世子。”

慕容恪听了这话,脸不由自主的冷下来,一哂道:“你还真是贤惠。”

她听出这话中的嘲讽意味,却不介意,只默不作声。

而他突然有些心疼的叹了口气,垂首在她耳边道:“就算你不能侍寝,我也愿意夜夜抱着你睡。你不用觉得愧疚。”

“那我就更该死了……”沉容噗嗤笑道,“那我不仅要被各位姐姐们骂,若是太后知道了,铁定都要说我是个没安好心的狐媚子,一个劲的勾搭你。”

听到“死”字,他顿时觉得浑身不舒服,忙斥道:“不许说那个字。”

沉容愣了片刻方才明白他此话何意,不禁一股暖意涌上心头。其实她刚才只是无意识的顺口说出来了而已,却没想到他现在连从自己口中听到“死”字都接受不了。如此一来,她反倒觉得有些愧疚,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儿一样,弄得他这样紧张兮兮的。

“我知道了,”她心中莫名觉得好笑,像是在哄他一样,“以后不说了。”

“殿下,娘子,粥取来了。”子夕端着一个托盘,将一碗粥和一碗汤搁在床旁边的小几上,解释道:“我怕娘子光吃粥太寡淡了,吃不下,便多拿了一份鸽子汤来,温补的。”

慕容恪点点头,笑道:“你有心了,下去吧。”

子夕看他这样子,不由暗暗纳罕,明明之前还是气急败坏的样子,怎么这一会儿工夫就和颜悦色的了?真是,明明两个人爱的如胶似漆,非得互相折磨,真搞不明白……

子夕刚要走,又被沉容叫住:“你去把紫雀喊来。”

“别听她的,你回朝露殿去。”慕容恪按住沉容的手,笑道。

子夕欠身福了一福,这才离开。

“你做什么不让我见紫雀?”沉容气的牙痒痒。

“不是不让你见,只是现在不是时候。”慕容恪慢悠悠的捧起那碗白粥,煮的相当软糯,雪白晶莹,还冒着股股热气,香气丰美蕴藉。他细细用勺子舀了一层,吹一吹,送到沉容嘴边,让她吃。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沉容把头挪开了一些,其实她这许多天不吃东西,看到食物都忍不住有些反胃。虽然饿,但她现在并没有吃饭的意愿。

“等我从你这里走了,她才能来见你。我不喜欢被别人打扰。”他挑了挑眉,看着她脸红的样子很好笑,但还是忍住了。

沉容对他摇了摇头,为难道:“我不想吃。”

“吃不吃?”他正色。

“不吃。”

“好,”他将勺子收回来,一笑道:“所以还是要我亲口喂你是不是?”

沉容一愣,忿忿的瞪了他一眼,缴械投降,“我自己吃、自己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