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两月周清澜常常进宫,先去探望妹妹,再转到东宫来教沉容弹琴。沉容与她相处日久,愈发觉得她温柔可亲,完全不似她外表那般孤冷,教授琴艺时认真仔细,毫无保留。沉容十分感激,时不时要送她一些金玉珠翠之类,都被她婉言谢绝,只道:

“难得你我心性相似,就不用拘于这些虚礼了。鼓琴本为妙事,若你是个俗人,我是断断不容你侮辱了它的,既不是俗人,又何须拿这些世俗之物来玷污你我?”

经此一言,沉容也略觉惭愧,自此之后只专心学琴,便当是对她的报答了。

沉容本有根基,经周清澜的指导,进步飞快,虽不能与周清澜并肩,也尚能赶上七八分。为此周清澜甚是欣慰,时常夸赞沉容灵秀聪慧,在妹妹面前也是赞不绝口。周清月原对东宫诸人并无好感,后见姐姐多次提及,不由也好奇起来,便问她是哪位娘子。

“七夕那日,穿梅花曲水锦的那位。”

周清月依稀有印象,眯萋着眼回想半日,虽然记不清她的容貌,唯记得水榭上宫嫔三三两两挤在一处,只有她远离人群,身后只有一位侍女,身上的梅花曲水锦在月光映衬下如静水幽澜,窈窕动人。于是第一次向周清澜提出:

“姐姐等会儿要去见那位娘子吗?也带我去吧。”

周清澜正为表妹不肯涉足东宫而苦恼,这会儿见她有意,忙点头应了。这边向太后知会一声便往东宫来。

谁知今日沉容并不在殿中,而是与慕容恪一道去了南泊湖的水榭边,架好太子所赠名为风华的古琴,焚香净手,与慕容恪一坐一立,面对苍茫水天一色、无尘玉宇,鼓琴吹箫,相与协奏。清风掬起二人衣袖,愈发衬的二人仙姿不凡,飘然出尘,且二人频频相顾,温情脉脉,便是神仙眷侣,说来也不过如此。

今日慕容恪并未加冠,只用发带挽固,飘带垂及肩膀,随风乱舞,身着一件淡青色鹤氅,用银线绣有花枝暗纹,真如清贵士人一般。沉容穿着亦清淡,里面一件淡青齐胸襦裙,外套浅鹅黄大袖纱罗衫。两人衣着,呼应甚恰。

周家两姐妹躲在假山后细细观察他们,不由的双颊泛红,艳羡不已。她们亦想择到这样一位郎君,文采秀雅,风姿不凡,又真心爱护珍惜她们。联想到自身情形,又不得长吁短叹含恨一番。周清月已定下婚约,而她丈夫却绝非专情之人,在娶她之前已先纳了嫣儿。至于周清澜,虽对陆长州没有特别的好感,对落选之事并不介意,而上她周家提亲之人也是络绎不绝,但她心高气傲,所重者并非高官厚禄,而在乎人物品性,若要与庸人相守一辈子,倒不如她孑然一身,不负清风明月。

两人一曲奏毕,慕容恪一手托起沉容下颌,一手负笛于身后,弯腰在她额上轻轻一吻,两人会心相视而笑,眼中各有脉脉光华流转。

周清月看得一时失神,手一松,手上团扇登时掉落于地,她忙弯腰捡起,讪讪低头。

沉容闻声,想是周清澜来了,便起身对慕容恪笑道:“殿下先回宫吧,清澜要来教我弹琴了。”

慕容恪叹气,“最近你都与周姑娘待在一处,却不管我思你之心甚笃,不会心痛么?”

沉容噗嗤一笑,伸手抚上慕容恪的脸颊道:“殿下总与我待在一起做什么?乘此机会多读读书也是好的。”

又是一声叹息,慕容恪假意无奈道:“罢了罢了,我还是守着那堆冷冰冰的书过吧,反正娘子也不要我。”

“什么话!”沉容含羞带怯的啐了一声,目光有意无意的向假山后瞟,催促道:“殿下快去吧,叫周姑娘听见怎么好?”

眼见太子从另一条路离开,周清澜与周清月这才从假山后面转出来,望着她浅浅一福道:“沉娘子。”

沉容见是她们姐妹二人,喜不自禁,忙欠身还礼,拉着她们二人的手笑道:“怎的今日清月妹妹也来了?”

周清月与周清澜二人并肩而立,真是春花秋月,各有所长。清月灵动秀丽,带着些少女的娇憨,而清澜便要端庄许多,眉目清和典雅,淡泊出尘,且清澜的肤色要更白些,泛有淡淡的青白色,略显孱弱。

“这世上能得我表姐夸奖的人不多,而她竟不遗余力的向我赞了你几回,我实在好奇便跟过来看看,还请娘子不要介意。”周清月笑眯眯道。

“妹妹太客气了,你愿意来,我欢喜还来不及。”沉容回头一顾,这水榭上并无座椅,不由尴尬道:“要不还是去我殿里?”

“不用,”周清澜摇头,一边款款走至琴边,纤手慢抚过琴缘,笑道:“我很喜欢这里,在这里焚香弹琴是一种雅趣,娘子只叫人再铺两张锦褥,我们坐在娘子旁边就好。”

沉容见状也不勉强,便命人照她的意思做,且再去抱一张琴来。

一顶香炉、两张古琴、三位佳人,时值初秋,清风依依,碧波澜澜。

因清月在场,二人不便像平时那般专注抚琴,于是闲谈起来。一开始较为拘谨,不过说些时兴的衣服样式或胭脂水粉之类,渐渐不那么生疏了以后,话题便也开阔的多。

“容姐姐,我说个笑话与你听。”周清月古灵精怪的瞬一瞬目,道:“前些日子范相公家派了媒人去向表姐求亲,请的媒人有个绰号,叫‘说不散’,说是只要她出马,多难的亲事都能说成。可是那媒人之前已经被表姐拒绝过一回了,这回抵死不肯再来,怕砸了自家招牌。于是范相公又加了好些金银给她,她才勉强又走了一遭。你猜怎么着?”

相公是对宰相的尊称,指的是当朝参知政事、同平章事范文正。

周清澜浅笑着佯装伸手要打,口中道:“都是大姑娘了,怎么还这么口无遮拦的,浑说些什么?”

沉容知她害羞,倒也不是介意她听的样子,便也作笑拦住她的手,朝清月眨眨眼道:“快说呀。”

清月会意,继续道:“因是范相公家的公子,姑父原本是有些动心的,于是便请表姐出来见见。表姐冷着脸走出来,问了一番那公子的样貌品行。那媒人以为有戏,把范公子夸得天花乱坠,什么潘安之貌、子健之才啦都好意思说的出口,姐姐也不打断她,最后说了一句:‘你记得么,上次替刘公子求亲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说的。我既拒绝了刘公子,那就没有理由答应范公子。’”

清月学着清澜的模样说话,却学不像,只扬着脑袋、眼睛直望到天上去,看得沉容与清澜皆笑起来,清澜指着清月,笑的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憋了一句:“我何时如此了?你只编排我罢。”

“我就是给容姐姐看个意思,”清月嬉笑道:“还没结束呢。那媒人大囧,但一想自己收了人家那么多好处,若空手回去岂不是要吐出来还给人家,于是从一锦盒里拿出一方书笺,递给表姐,说是范公子的大作,让姐姐看看。”

“写了什么?”沉容好奇。

清月略一寻思,忆道:“是首《相见欢》:提兴晚走东风,太匆匆。薄暮楼阕依稀几千重。恨不见、佳人顾,少年愁。远黛水痕飞度却无休。”

“原是表达对你的思慕之意的。”沉容笑着推了推清澜。清澜红着脸啐了一声,没有说话

“姐姐一看便笑了,问那媒人:‘这是范公子自己作的、自己写的?’媒人点点头。姐姐便指着书笺道:‘此书蜿蜒遒劲、疏密合度,有曲水流觞之妙,正是吴湘的飞白体,连用笔的习惯都与吴湘一样,你竟与我说是范公子所做?’那媒人张口欲辩,却又被姐姐打断:‘你莫要说范公子修习吴湘笔法,再怎么修习也不可能一模一样。就算是范公子所作,用飞白写婉约之词,大大破坏了诗意,实在不伦不类。若我猜的不错,应是范公子知道吴湘飞白书的盛名,特地央求他为自己写的,又不肯吴湘变作它体,一定要他用飞白,这才有了这副书笺,是不是?’那媒人被辩的哑口无言,愣了许久,最后含恨告退,临走前还小声骂骂咧咧道:‘以后再不来了,再不来了……’”

三人皆大笑,清月直接伏在案上、身子一抽一抽,清澜以扇掩面,强忍笑意道:“不来才好呢,我还清净些。”

沉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那书笺,你可扔了?”

“扔了做甚?既是吴湘之作,我哪舍得扔?”周清澜笑道:“你若是想看,下次我来时带与你。”

沉容点点头,忍不住揶揄她道:“你既然仰慕吴湘,不如让他娶你?”

“瞎说什么!人家吴湘已成婚多年,快四十岁的人了!”周清澜侧目,故意不看沉容。

“我与你玩笑呢,”沉容拉拉她的肩膀,慨叹道:“不过你既连范公子都看不上,究竟想找个什么样的?”

清月插嘴:“约是太子那样的,刚刚表姐看你与太子那般恩爱景象,脸都红了一圈。”

“你个小蹄子越扯越得意了!”清澜气呼呼道狠瞪她一眼,转首对沉容解释道:“容姐姐放心,我并没有这个意思。方才是看你们夫妻和睦,心生艳羡而已,岂敢作此妄想?况且我只想寻一个真心爱我护我之人,殿下对姐姐情深义重,绝不会是我的如意郎君。”她的脸泛起淡淡绯色,与人这般谈论婚嫁之事,于她而言还是第一次。

沉容抿嘴一笑,握住她的手道:“我知道的。只是你七夕为何会来参加择选,照说,陆长州也不会合你的意。”

清月闻言微微一讷,她竟没想过问姐姐这个!忙坐端正,静待清澜回答。

清澜叹息一声,眼神颇为无奈,道:“的确,但这不是我能选择的,太后让我与表妹进宫,我总不能违拗她老人家的旨意,只得收拾收拾来了。只是那日我特地表现的孤冷些,让陆公子觉得我难以接近,也正好免得我被选上。”

听了这话,沉容微微颔首,清月却长吁一口气,玩笑道:“幸好幸好,不然我得多愧疚啊!”

“那你究竟想寻个什么样的?”沉容好奇道:“你说出来,我也好帮你留意留意。”

周清澜原是红了脸不肯说,禁不住二人再三追问,终是讷讷道:“我并不仰慕高官厚禄,只想求一清雅士子相伴终身,品阶低些也无妨,庶人有才者也可。”

沉容略一寻思,随即望着周清澜淡淡笑道:“我倒有一人合适之人,不知你有没有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