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毫不介意与他对视般,从容在他身侧站定,也似未曾察觉他的局促和不安,任由自己身上所熏的千步香掩过淡淡荷嗅,撩动他勉力镇定的心弦。她的裙裾被风带起,与他衣袂相接,披帛迎风招展,有意无意的滑过他手上的皮肤,他却一颤,怕被灼伤般收回了手,掩藏于宽大衣袖之下,在看不见的地方紧握成拳,因为太过用力指节泛出了青白色,指甲深深扣入肤肉,他却恍然未觉。

他揣测不出她的来意,于是选择静默。

葛氏淡淡一笑,从容悠然的蹲下身,撩起一段衣袖,自去拨弄那清凉湖水,她的洁白皓碗在月色下泛着瑟瑟的光,冰清玉洁有如吐芬的幽兰,洁白无暇,不沾染这尘世半分尘埃。

他默然看她,静静调转目光,想要挥去那一抹刻入他心田的洁白。

“我听说——”她开口用了“我”字,不由让他一惊,可他一贯化涟漪于无形,那抹惊诧自他眼中一划而过,不留任何痕迹,“是你主动和陛下请求,选东宫为居所的?”

虽是询问,但却不容他有任何否决的余地,于是他平静道:“是。”

“为了什么?”她的声音陡然犀利起来,他几乎可以想象出她眸中一闪而过的寒光。

“因为东宫乃太子居所,条件最为优渥,一饮一食皆仔细,最适宜我这样无所事事的闲人了。”他自嘲,唇边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停止了拨水的动作,却没有立即站起,亦未抬头望他,“闲人?”她倏地一声冷笑,他却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

“吕司严,是你的人吧。”她终于起身,目光炯炯与他对视,那样咄咄逼人的气焰,是他从未见过的。

“他是谁?”

“今日朝会,吕司严弹劾太子,言辞激烈,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势,你难道不知道?”葛氏轻轻挑眉,眼中微带不屑。

他转首不再看她,却忍不住微微蹙眉,他无法忍受她这样的神情,她是知道的,所以她惯于用这样的神情来刺激他,他吸一口气安定心神,漠然道:“原是不知,现在知道了。”

“为什么?”咬牙良久,她终于还是只问出了这么一句话,不似刚才剑拔弩张,面上隐含惆怅。

他心内一恻,终究不忍顾她,“娘娘怕是累了,不如早些回去休息。”

“长州。”她颤抖着这样唤他,他恍了恍神,如此月白风清,寂静良夜,耳边佳人呢喃轻唤,他几乎以为自己身在梦中,他转首看她,只见两行清泪从她的眼中流出,在月下看得尤其分明,于是他慌乱了阵脚,眼中刻意营造的平静假象终于被她的柔情碾碎,他手足无措的抬手,用衣袖为她轻轻拭泪,温声应道:“恩。”

“他是我的男人,我的天我的王,你不要伤他。”她声音凄恻哀婉,奏出一曲足以扯断他心肠的乐音,他的身子微微一僵,唇边一抹哂笑。

这眼泪,原不是为他而流。

他颓然垂手,默然呆立,良久道:“我只知,你并非他心上所爱。他将沉娘子安排在自己身边,动辄得见,两人形影不离,即便是看书时都由沉娘子红袖添香、皓碗研磨,而你只一人待在章华殿中,枯坐终日,独守空房以泪洗面。他既无意于你,你又何必对他执着?”

葛氏笑容恻然,眼中光华宛如那落水的孤灯,虽奄奄一息却终究无法彻底湮灭,她木然点头,道:“我知道,我都知道。不过这不是他的错,也不是沉娘子的错,恨只恨我无能得到他的宠爱,我不怪他。”

他眼中有一团怒火冉冉而起,他不想看她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那你何苦要执着于一个不爱你的男人!”他的声音喑哑,是刻意压制过的痕迹。

“这并非我能选择,”她神情意外的轻快起来,像是想起了什么遥远的往事,“十三岁,我第一次见他,是在元宵节的灯会上,我爹亦带我同去,我与宫嫔一同立于宣德楼上,看火树银花、璀璨灯火,宛若人间星河。众人皆是欢声笑语,成群结队,唯有他一人独立于人群之外,负手凝望这人世的热闹景象,神情萧索,却又孤傲自矜,并不为自己的落单而感到丝毫惆怅。那时他也只有十五岁,却已是长身玉立,眉目俊秀足以睥睨风尘,我悄悄问身后侍女,她说这是当朝太子殿下,已故端丽皇后独子,随后打趣了我几句,身后几位娘娘听见了,也都玩笑要我嫁给她。她们只是戏言,却不知我心内欢喜。我本以为自己此生对他都只能遥遥仰望,当爹爹告诉我陛下为我和他赐婚的时候,我高兴的几乎要昏过去。”她神采奕奕,脸上又恢复了他熟悉的那种光彩,她转首望他兴奋道:“长州,你能明白吗?那种欢喜,原本那只是夜深人静时才敢回味的你最珍视最隐秘的东西,突然有一天降临到你的身上,你能明白吗?”

他明白,他当然明白,她于太子之不可得,亦如他于她之不可得。但他并未这样回答她,只疲惫的牵了牵嘴角笑笑,道:“你只是皇帝指给他的妻,他并不会爱你。”

她垂眸,脸上的生气也随之消散了许多,平静的点点头,道:“我从来不敢真的奢望他会爱我。沉容没有出现之前,他对我也是很好的,比其他的妃子要好的多。可是我知道,他对我只有尊重和关切,他的嘘寒问暖、温柔相对只是在尽最基本的礼数。我见过他冷漠孤高、不许任何人接近的样子,又怎会相信他刻意的温存?可是大家都说,说他与我新婚燕尔,恩爱缠绵,几个侧室也会因此争风吃醋,于是我便骗自己,既然没有人能够真的得到他的心,那我又何必纠结于此呢?只要能与他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我便很知足了。”她脸上漾开一抹恬静的微笑,随着水中莲花一起迎风摇曳。

他无语良久,问道:“那么现在呢?他既已寻得意中人,你也该解脱了罢。”

她摇摇头,认真看向陆长州,脸色是惯有的温柔,“我是他的妻,这是我永远不会放手的东西。我不知你对付他有没有我的原因,如果有,那我请你放手,他的敌人已经够多,我不希望你也成为其中的一个。”

他久久静默,淡淡视她,那掩埋在平静外表下的,却是他如受针砭的心,他有千千万万语向对她诉说,却终究消散于她期待的眼眸中,于是长声一叹,他道:“你知不知,你伤我一点不比他伤你少。”

葛氏微微一愣,随即深垂臻首,两颊升起微薄烟霞之色,“对不起。”她低声道,这是她唯一能够说出的话,亦是她唯一可以给他的安慰。

他对月苦笑,再抿一口酒,意气风发道:“那么,我们做个交易吧,你陪我一晚,从此我再也不与他作对。”

说完,他定睛看她表情。她先是错愕,随即脸上升起一片羞红,蹙眉躲开他的目光,着恼道:“这算什么?你知道我是不会答应的。”

“是啊,”他把酒递给她,随即坐于地上,接着两手枕于脑后往后一躺,自在逍遥的看着天上皎月,微笑道:“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

他的这个动作让她想起了一些儿时的往事,她犹豫了一瞬,最终选择坐在他的身边,却没有似他那样躺下,面对着半湖清香荷花,轻轻叹息道:“为何是你来?”

他眼眸一瞬,笑道:“我最纨绔不羁,不如几位大哥成熟稳重,自然是我来。”

“你从来就不纨绔,”她平静盯着湖面,眼眸沾上波光,清澈潋滟,然后浮起一丝浅淡笑容道:“我一直知道,你心思深沉远胜过你的几个哥哥。”

“哦?”他挑眉,斜过身子看她,道:“你很了解我?”

她专注的看着手中乌釉色的酒壶,抬起慢慢送到自己的唇边,一仰首送酒入喉,她脖颈美好光滑的弧线被月光勾勒的清晰完满,直刺入他的双目,他呆了一呆,心却猛跳了几拍,他想拥她入怀,此时此刻,他从未有过这般深切的执念,除了她身披大红嫁衣,成为太子新妇的那日。

他一翻身将她压在自己身下,酒壶应声而落,当的一声脆响,酒水从壶口蔓延出来,沾湿了他们衣裙的边缘,顿时酒香四溢,混着她熏染的千步香及月下的荷香,交织成一种缠绵旖旎、摄人心魂的香味。她平躺在地上,惊愕的看着他,两眼一眨不眨,没有任何的表情,欢喜、厌恶、冷淡……全都没有,只是单纯的惊愕。她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做,他亦没想到。他在她的凝视中渐渐羞恼,他希望她闭上眼睛,于是她伸手掩在她的两眼上,一低头想要吻她的颊。却在此刻,他感到两处清冷掠过自己覆在她眸上的那只手,他微微一怔,抬头借着月光看她,同时也揭开了自己的手。

她了无生息的哭泣。

于是他偃旗息鼓,颓然坐起,心中并无羞愤难堪,有的只是彻骨的寒意,贯穿他的四肢百骸,漫布在血液中,侵入肺腑。他冷面朝她一瞥,见她已经自己坐起,正在整理自己的衣冠,刚刚的泪水已经不见,她的脸上,只剩下和他一样漠然的表情。

“你方才问我,为何要来这京城,”他的声音幽凉如夜露,在这样的黑暗中格外的清晰,“固然,有很多原因,不过促使我下决定的,是我想见你。”

他顿了顿,又问:“你准备告诉太子吕司严之事吗?”他并不在乎太子知不知道,他在乎的,仅仅是她如何抉择。

“不会。”几乎毫不犹豫的,她脱口而出,异常坚定,“凡你所做之事,我皆不会告诉任何人。只是,无论太子如何,我都会伴他身边,不离不弃。”

他哑然而笑,抄起那酒壶,起身掸掸衣上浮尘,端然凝视她,那目光与他看其他妃嫔的眼神无异,“娘娘衣服湿了,赶紧回去换一件吧。”

她心内恻然,却有意遮掩过这波不平静,从容起身看他,道:“世子年纪渐长,也该成家立业了,反正我镇日也没什么事做,便为你挑几个世家千金,你看上哪个,便娶来做妻。”

“娶亲之事还得回禀父亲母亲。”他笑着打岔道。

“别以为我不知道,伯父伯母已经为你操碎了心,你却从来不肯领他们的意。”

长州笑容渐寂,问:“是他们的意思?叫你为我操持?”

葛氏躲避他的目光,凝视那一方水荷,轻轻点头。

“好啊,”他哈哈一笑,两眼却如秋水般萧瑟,“他们知道只有你才能让我就范,我还能说什么呢?好,好,我答应你。”他突然狠狠捉住她的两腕,脸上笑容像掺了毒药的酒,盯住她片刻,随即大笑而去,长袖一旋,再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