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不能承受之痛
休息了几天以后,芥末打电话给斯帝云,问他认不认识文学类报刊的负责人,她想去这些报社或杂志社实习。
斯帝云的笑声还是那么迷人:“就算现在不认识,明天也会认识的。”
芥末抿着唇笑:“是是是,我知道你魅力最大了。”
“当然。”斯帝云笑:“好久不见了,怎么样,让我看看你变成什么样了?”
“唔,我嘛,可能真的变了一些喔,不过,对你的感情一点没变,我保证。”
斯帝云哈哈大笑:“我们两个真是深情厚意啊。等我把事情办妥了给你电话,乖乖等我的消息。”
打电话的时候,芥末一直在微笑,打完电话后也还是在微笑。斯帝云,她永远的梦中情人,想到他碰到他,总是这么的开心。
斯帝云一向是个很讲究效率的人。第二天,斯帝云就来接她去见某文学杂志社的领导,当然,去之前按惯例得先请她吃冰淇淋。
阔别一年多,再次见到斯云时,芥末竟然又有了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惊艳与震憾,还有腼腆。他的敞蓬法拉利停在树下,他坐在驾驶座里,被树筛过的阳光斑驳地撒在他身上,他转过头,取下墨镜,对她微微一笑,于是,芥末便觉得这个世界在发光。
“唔,小丫头变漂亮了,身材也更有曲线了,像个女人了。”他上下打量她,一点都不避讳。
芥末的脸微微地红了:“你一点都没变,还是这样美不胜收,真的。”
她打开车门,在他身边坐下,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古龙水味,胜过花香。
斯帝云忽然凑过身来,脸庞离她很近,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她吓了一跳,红着脸道:“靠这么近,吓死我了。”
斯帝云端详着她:“芥末,你在害羞?”
芥末摸了摸自己的脸:“很奇怪吗?”
斯帝云坐回座位:“不奇怪,只是觉得芥末居然会在我面前害羞。”
“那是因为我更有审美眼光,越来越知道你其实比我想象中的还美丽。”
斯帝云哈哈大笑:“女大十八变,丫头虽然变得晚了点,但也令人刮目相看。”
芥末目光偷看他,想起以前的事,不由微笑。
面对这样的男人,她以前怎么能做到没有性别意识地对他打打闹闹,像个小孩子一样。
再看看自己身上的打扮,如果是以前,她不会在出门前换件漂亮干净的衣服,不会把头发梳理整齐,不会检查自己的仪容,见到他时大概会冲上去对他大呼小叫,扯他的头发或看他的衣服是什么牌子,然后嘻嘻哈哈地取笑他,然后再检查他的车里有什么吃的。
可现在,她不会再那样了,她开始在乎自己的容貌和形象,有了强烈的性别意识。
吃东西的时候,他们还是像以前那样毫无拘束地有说有笑,但芥末的声音不再像喇叭一样又快又大,吃东西不再狼吞虎咽啧啧作响,说话也不再肆无忌惮口无遮拦。
她不仅仅把他当成朋友,也把他当成大哥和前辈一样地显出了尊重,斯帝云暗暗惊讶。
在见到杂志社的领导之后,芥末的表现令斯帝云大为称奇,算不上老道,却很注意观察别人的表情神态,适时调整自己的言行举止。
斯帝云玩味地观察芥末。
以前的她,总会有些我行我素,不爱掩饰自己的喜好厌恶,但现在,她已经慢慢懂得观言察色了,也懂得调整自己了。这样,她以后出去就不会吃亏了。
一起吃饭的时候,芥末还懂得了主动给领导敬酒,既不会刻意地讨好做作,也不会生涩结巴。她的大方有礼和谈吐才能,给杂志社的领导留下了很好的印象,芥末去实习的事就这样搞定了。
回去的时候,斯帝云夸她:“你今天的表现不错,杂志社的人对你的印象挺好。”
芥末笑笑:“嗯,我尽量表现自己好的一面吧。”
斯帝云也好,别人也罢,都不会知道她在百义的遭遇,那些失败而惨痛的教训,让她在之后的日子里经常反思自己,也有意识地学习和研究一些社交、生存之道。所谓外圆内方,她以前是外方内也方,但现在,为了适应全新的环境,她也应该做些调整。
斯帝云把车停下来,看着她。
“干嘛中途停车?不会是想该把我运去什么地方吧?”她笑着问他。
斯帝云说:“芥末,你真的长大了。”
“正在长大,你说,长大是好还是不好?”
“我想,不必去想是好还是不好,只要这是自己的选择就好。”
“嗯。”
芥末在杂志社实习得很充实。
她的工作包括每天上邮箱收集稿件,分类发送给各位编辑,协助编辑们改稿和校对,去和印刷厂联系,有时会出去采访,有空时就写散文小说,或者看书学习。
杂志社里的人都是文学专家、专业写手,全是文学爱好者,大家有共同语言,芥末还认识了很多的作者和读者,她每天都在做自己喜欢的事,工作成了一件快乐的事。前一次实习惨败在她心中留下的阴影,慢慢消除,她对职场和未来就业开始有了信心。
这段时间,她经常想起过去的点点滴滴,想起三年多来的经历,想到毕业后大家各奔东西,感触之际,她忽然想到这一切都记下来,不管是酸甜苦辣还是悲欢离合,她都想写下来。
她也这么做了,并想让别人和她分享,不管是好是坏,那都是终生不忘的青春与人生。
安定下来以后,她搭了将近两个小时的公车去郊区的高新科技园看望龙久一。
当她在高新科技园路口下车时,龙久一已经等在那里,撑着一把蓝色的伞,静静地站着,像棵大树。芥末一下车就看到了他,那一刻,她的眼睛忽然有些发涩,慢慢向他走去。
两年半不见,龙久一仍然高大英俊,却更显成熟稳重,眉宇间少了一份孤傲冷漠,多了一份温和亲近,让人不再觉得他是那么的遥远。
龙久一也一眼就看到了芥末,微笑着向她走来。
他们面对面站立,凝视着对方,好一会没说话,他们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感动,这份感动,需要一点时间去消化。
然后,芥末微笑着伸出双手:“好久不见,不拥抱一下吗?”
他缓缓地笑了,伸出双臂,轻轻地,温柔地,拥住她,他的伞,在她背后开成一朵蓝色的花。多么温暖的拥抱,这一刻,芥末觉得她拥抱住了过去的美好与快乐。
当他们分开的时候,他们确实又回到了过去,那些患难与共的日子,年少时代的纯真与温馨,再度在他们的心中升涌。
龙久一举着伞,撑在芥末的上方,两人肩并肩地走进望不到边的开发区。
向四面望去,蓝天白云下面,到处是碧草如茵的草坪,绿树成荫,国旗飘扬,数不尽的现代化的、崭新的建筑物整齐地、有规划地镶嵌在绿色之中,无处不透露出蓬勃的生机。啊,那就是龙久一的未来,也是她的未来吧。
他们从草地上走过。龙久一告诉她,他现在住在高新区的单位宿舍里,工作和生活都还顺利,小俊明年就参加中考了,他的成绩很好,很懂事,父母和他住在一起,身体好了很多,他的债务也还了相当一部分。
虽然他没有明说,但芥末猜想得到他又升职了,很可能是个中层领导了,在这样的大型国企,这样的成绩,对于一个毕业不足三年的年轻人来说,很不简单。毕业以来,龙久一从来没有休过假,终日拼命工作,以他的才华和努力,她知道他很快就会脱颖而出的。
龙久一还告诉她,他明年春天就要结婚了,他的她,心灵就像钻石一样美丽。
芥末很意外,随即衷心地祝福他,心里既为能有人和他一起分担分享生活的重担与快乐而欣慰,却又感到惆怅。
龙久一,真的彻底属于另一个女人了呢,那些青春的萌动与暧昧,真的成为过去了。
芥末在他的家里,见到了他的她,果然是心灵像钻石一样的女孩。
她长得并不是很美,但梳妆打扮得整洁幽雅。虽然只是扎着辫子,穿着素雅的普通白裙子,却清雅得像一朵淡淡的雏菊,让人看得赏心悦目,不管多少遍,都不会觉得腻。
而她的举止仪态,就像温柔悠远的山泉,流进心里,更让人心里宁静舒畅。
她看到芥末,就露出温柔亲切的微笑,那种笑,是发自内心的欢迎和开心。
和一个陌生人初次见面,还有什么比对方真诚的欢迎和喜悦更令人开心和感动的呢?芥末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她。
她叫心雨,和龙久一同一个公司的员工。龙久一下车间实践时,她和龙久一在同一个车间,两人日久生情。虽然她文化不是特别高,长得不是特别漂亮,而龙久一却是前途无量才貌双全的未来精英,公司里不知有多少条件优越的女职员疯狂地追求他,也不知有多少人议论他们的差距太大,可他们却从来没有被这些影响过,坠入爱河。
没有花前月下,没有浪漫华丽,没有轰轰烈烈,只有平平淡淡,相濡以沫,他们在谈起如何相识的往事时,脸上的笑容告诉她,他们真的很幸福。
心雨告诉芥末,她多次听龙久一提过她,还有安颖因,他每次提到她们,都那么怀念和感动。她们,是他在大学生涯最好的朋友,她们给了他很多的帮助和温暖,还有很多快乐的回忆。她一直希望能认识他的大学朋友,他的朋友,一定都是非常好的人,真的是。
在她伸手把额前的刘海往后梳的时候,芥末不觉一怔,这份温柔和优雅,竟隐隐有几分安颖因的风情。
而她给她泡巧克力奶茶时,顺手捡了一小块巧克力丢进嘴里,还吮了吮手指,眯着眼睛品尝那份美味的快乐和满足,竟然隐隐有几分自己的影子,芥末忽然百感交集,眼睛几乎红了。
她看向龙久一,龙久一正看着心雨,眼里有着温柔和疼爱。龙久一,终于不再孤独和沉默,他的心,有了坚定而永恒的陪伴。
在心雨和龙久一出去买菜的时候,芥末打量着他们的房子,他们的家。
他们的家,三室一厅,不足一百平方米,装修和家具都很简单,却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净舒适,连玻璃窗都擦得透亮。餐桌上,窗口上,都插着一两束花,阳台上的芦荟、万年春、吊兰等长得青翠茂盛。
是因为心雨吧,她把他们的家打理得这么温暖舒适,让龙久一不再孤单。
门外传来敲门声,她跑过去开门,一个英俊的小少年大叫着“芥末姐姐”,一把抱住她。
“小俊——”她惊喜不已,上下打量他。
小俊已经和她一样高了,皮肤透出健康的微黑,眼睛明亮,身材挺拨,五官退脱了些许稚气,更像龙久一了。这小子,长大以后肯定又是另一个龙久一。
“小俊长高了,长帅了,我都迷上你了。”芥末摸着他的头,夸赞。
小俊腼腆地笑笑:“如果我长大了,也要找个像芥末姐姐一样的女朋友。”
芥末哈哈大笑,开心死了。
小俊的身边有一位坐着轮椅的老爷爷,还有一位拄着拐杖的老奶奶,他们是龙久一的父母。今天是周六,小俊不上课,只要有空,他都会带爷爷奶奶去散步。两位老人身体不太好,有些耳背,说话也不太利落,但很亲切,看得出来,他们很高兴有客人来。
看着这清贫却温馨的一家人,芥末的心,也暖暖的。
扶老人进了屋里,芥末拿出买给小俊的足球,小俊斑兴极了,当场耍了几个球技,并向她滔滔不绝地讲着两年来的事情。
晚点的时候,龙久一和心雨回来了,芥末惊异地看着龙久一系上围裙,和心雨一起下厨。他们利落地分工,熟练地淘米洗菜,她看着他们忙碌的背影,微微地笑了,谁说他们不浪漫呢。
这天,是芥末的22岁生日,虽然津泽不在身边,她却享受了今年最快乐最美妙的一顿晚餐。她想起了她19岁那年,除夕的那天,她把几个棕子塞进龙久一的手里,想起了刚开学的初春晚上,她、安颖因、龙久一一起吃的那顿火锅。
那份味道,混着青春的味道,让她品尝了很久很久。人与人,总会分别,但那些美好的记忆,却陪伴一生,他们相遇,便是为了让人生更丰富更美丽啊。
她走的时候,龙久一和心雨坚持送她到公车站,她上车了,他们冲她挥手。
她坐在车窗前,冲他们挥手。
他们手拉着手,并肩站在一起,暮色中,他们的身影永远地留在她的记忆里。
芥末过完生日后,冬天也正式来临了,天气变冷了。新年,又快来临了。
元旦的时候,津泽终于能放几天假,回理川呆了几天。津泽工作很忙,经常出差下乡,工作以来基本上没什么时间回家,芥末实习期间也是有N多事情要做,两人一般只能在晚上聊天,或者发短信沟通。
半年来第一次相聚,两人都难舍难分,加上放假无事,两个人几乎天天黏在一起。津泽家经常没有人,而且交通便利,附近好玩的地方多,芥末那几天都在他家里吃吃喝喝,或者在那里过夜。
基本上,津泽家里的人对她都挺好,但津泽的妈妈似乎还是不太喜欢她。与其说是不喜欢,准确的说是不太满意。有两三次,芥末在他家遇到他妈妈,他妈妈总是对她有些不冷不热的,虽然会向她客气地打招呼,没有表现出排斥,但也没有表现出欢迎。
她们曾经聊过几句,津泽妈妈问起她的家庭情况、兴趣爱好、未来理想等,在她有点怯怯地回答时,津泽妈妈不时微微皱眉,估计对她的情况不太满意。
芥末虽然有点怕津泽妈妈,但也没有刻意躲着她。她知道她躲不了,如果她想将来和津泽在一起,就必须要面对他的妈妈,并让他的妈妈认可她,她不想连这点勇气都没有。想得到幸福,就必须有勇气承担与付出,芥末明白这一点。
那几天假期,芥末第一次见到了津泽的大姐一家人。
津泽大姐叫雯雯,比全家福上的照片更有魅力,虽然已经三十多岁了,但保养得很好,脸上几乎没有细纹,身材高挑优美,有一张典型的东方美女的脸庞,性格却有西方人的大方开朗,脾气随和直爽,难怪她的英俊老外老公这么迷她。
雯雯有一个漂亮的混血女儿Sunny,浅褐色的卷发,乌黑的大眼睛,皮肤是西方人特有的白皙,简直就是芭比娃娃的翻版,可爱极了。
思想和生活都很西化的雯雯很欣赏芥末的性格,简直把她当妹妹似的,对她非常热情,还送了她许多礼物。津泽很幸福,有这么好的两个姐姐,而她也很幸福,有这么好的男朋友。
Sunny非常喜欢津泽,总是黏着他。听说Sunny出生后,雯雯带她回国休养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津泽经常帮大姐照顾Sunny,Sunny特别信赖他,经常吵着要嫁给津泽uncle,逗死了。
看着这么幸福的一大家子,芥末也爱上了这个家庭,真的希望自己也能成为这个家庭的正式一份子。再想想自己的家,虽然全家人总是吵吵闹闹的,可彼此也都深爱着家人,她的家,也是幸福的。她抱着憨憨,看着津泽逗Sunny的温柔样子,总忍不住红着脸想,津泽,将来一定会是个好父亲的,她一定不能放开他。
有一件事,芥末没有对津泽说。
有一天晚上,她在他家过夜,半夜的时候有点饿了,下楼来找东西吃,却听到津泽爸爸和津泽妈妈在对话。她来的时候,他们都不在,他们大概不知道她来了吧,说话没有避讳。
津泽妈妈说想送津泽去外国读书,一来可以深造提高,二来也能让他跟女朋友自然分手。津泽爸爸不赞同,说孩子在这件事情上早就做了选择,父母要尊重孩子的意愿,而且,他觉得芥末这孩子不错。
津泽妈妈说,她对芥末倒是没有什么偏见,只是觉得两人差距太大,芥末不合适津泽。津泽爸爸说,两个孩子在一起很开心,性格互补,他觉得很适合。津泽妈妈说,如果他们的感情这么坚定,那就应该能承受分开几年的考验。津泽爸爸说,孩子看起来温文和气,其实心里比谁都固执,可不是别人可以勉强他的,别搞砸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津泽妈妈叹气说,这么多优秀的女孩,津泽怎么就挑了最普通的,还为她放弃了出国留学的机会,她不想这么轻易认可这份感情。
芥末听得很难过,什么也没吃就回房间了,一个晚上没睡好,尽想着怎么样才能得到津泽妈妈的认可。她喜欢这个家庭,喜欢津泽的家人,她希望能得到他们的认可和喜爱,无论如何,她要面对这样的挑战。
津泽可能也感觉到了他妈妈对芥末的态度,回去上班的时候,他再次告诉芥末,他的事情他自己决定,即使是他的父母也无权干涉,让她不要想太多。
芥末点头,依依不舍地送他上车。
望着远去的车影,她想,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他妈妈认可她呢?
时间一点点地流逝,在快乐而充实的工作中,芥末迎来了寒假。
这年的寒假特别的冷,五十年不遇,芥末第一次经历接近零度的低温。在几乎是位于最南端的南方,十度左右的天气已经算是很冷的,如果达到五六度,几乎已经是最低极限,而这个寒假,接近零度的天气竟然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芥末整天缩在家里不敢出门,即使是和津泽出去约会,也只选择天气稍暖的时候出去,大多时候,她只能在家里和津泽通话。
老弟年华今年中考,为了防止他玩物丧志,老爸加强了对他的管束,并把家里的电话上了锁,说他老是打电话给同学,又浪费钱又浪费时间,都顾不上看书了。
八角和年华都对老爸的这一行为表示抗议,但不敢强烈抗议。因为老爸的脾气这几年来越来越暴躁了,动不动就吼,谁的意见都听不进去,而且几乎不干家务,有空就出去和附近的老人打麻将或聊天、睡觉。
全家人都对老爸近年的表现不太满意,觉得他的脾气越来越古怪了,老是看别人不顺眼,不管家里人做什么怎么做他都不满意。芥末想,大概是老爸老了的缘故吧,老人家的脾气好像都这样的。
可她想不明白,老爸才五十多岁啊,还不算太老的,可为什么已经发鬓斑白,身体缩小得这么厉害呢?
相对于八角和年华对老爸抱以的强烈不满和抱怨,芥末更多的是对老爸的宽容和尊重。
她——芥末,毕竟在慢慢长大,不再那么叛逆和倔强,也慢慢懂得了体谅和包容别人。其实,芥末从小都是最敢跟父亲对着干的人。父亲脾气顽固,她脾气倔强,父亲喜欢管,她讨厌被管,两人经常发生冲突。读中学时,她更是三天两头地跟父亲打冷战,好几天不说话,甚至见了面连招呼都不打。虽然这样,她始终是父亲最疼爱的孩子。
后来,她考上大学后,也许大家心情都很好吧,她和父亲的关系改善了很多。特别是她在学校住宿,很少回家,加上在外面遇到各种挫折和风雨,她常常想起家里的好,想起家人对她的爱。慢慢地,她感受到了父亲对她的无与伦比的疼爱和关心,也慢慢意识到了父亲对她来说有多么重要,他对她的影响无人可及。
埋在她心里的对父亲的爱慢慢浮上来,她不再跟父亲吵架,不再跟父亲计较。即使她和父亲的代沟是这么深,即使她在很多方面不赞同父亲的意见和做法,即使父亲莫名其妙地吼她,她也学会了让着父亲,学会了尊重父亲,学会了包容父亲。
无论父亲的脾气怎么样,他始终是她最爱的父亲,他对她的爱伴她健康成长。
无论全家平时怎么让着父亲,在过年的时候,父亲的脾气又爆发了,原因只是年华在吃饭的时候不经意地抱怨家里的电话不能打,他想和同学通话拜年都不行。芥末和八角也附和说,家里不开通电话很不方便。
就是这么点小小的意见,引发了父亲的怒气。父亲先是不高兴地吼他们:“开通什么电话?你们要电话做什么?你们哪有这么多事要打电话?给同学打电话?在学校天天见面,平常经常出去玩,还没讲够吗?不要以为我不懂,你们就是想聊天,东扯西扯,又不交流学习,就是想打发时间,有空不看书,就知道东搞西搞……”
父亲说着说着,火气越来越大,声音越来越大,然后,屋子里全是他一个人的骂声。他甚至把饭碗往桌面上重重一顿,对着年华骂不绝口:“你看看你平时都怎么玩,放假了不看书,就懂得出去找同学玩。平时有什么事也不跟我们说,怎么问你也不说,就知道要钱……”
父亲骂得很凶,全家沉默不已,在这种时候,如果去顶撞他,家里更加不得安宁。
芥末心里很难受,现在是过年,全家在吃团圆饭,父亲为什么要为这么小的事情发这么大的脾气呢?年华其实并没有做错什么,他老人家身体不好,老是这样发脾气,对健康极为不利,可是,父亲听不进任何人的劝慰……
“你们知道我为这个家操了多少心吗?你们知道管一个家有多难吗?你们就知道要钱就知道玩,就知道怪我不理解你们,那你们为我着想过吗?你们知不知道,说不定哪天我一口气喘不上来就走了,你们知不知道……”父亲越说越激动。
芥末和八角面面相觑,父亲……怎么说这样的话呢?这是不可能的。虽然他身体不太好,但从来没有出现过严重的症状,也没看出健康很糟的样子,骂就骂吧,干嘛说这么不吉利的话,真是让人无奈又无措……
这顿饭吃得全家索然无味,加上天气严寒,在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的气氛都有些阴沉。
父亲似乎仍然怒气未消,老是绷着脸;年华受了委屈,也是没什么笑脸;老妈和八角避着父亲,不敢惹他生气;而芥末十分无奈,她很想让父亲心情好起来,想改变家里的气氛,可她无能为力。
全家人所能做的,只是尽量不去惹父亲不快,毕竟,父亲是家里的主心骨。
二月下旬的时候,芥末要回杂志社继续实习,她喜欢这份工作,她想做得更多更好。
离开家的时候,是个天气转暖的下午,微微有了点阳光,父亲正躺在长长的凉椅上休息,父亲每天有不少时间都在凉椅上度过。在芥末看来,父亲因为单位重组而提前内退后,就过着悠闲的生活。
“爸,我去学校了,你注意保重身体。”
父亲微微转头,微微地笑:“去就去了,最后一年了,要努力。”
看着父亲斑白的头发,消瘦而生满皱纹的脸庞,还有越来越瘦小的身体,芥末忽然觉得很心疼。
她拎着装有几个棕子的手提袋,在父亲身边的小椅子上坐下,很诚恳地对父亲说:“爸,你身体不太好,以后可以的话,还是少发点脾气吧。虽然我们几个孩子不太争气,做的事总是让你失望,可是,我们都不坏,心里一直都是爱着你和尊重你的。我认为你是个好父亲,你能为我们做的,都已经做了。我们慢慢长大了,你应该好好享受生活了。”
“我知道,我们没有按照你的意愿去选择生活方式,但是,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不管我们怎么希望和努力,我们都无法帮别人生活的。不管我们变得怎么样,那都是我们自己的选择,只有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我们才会觉得快乐,就算最后过得不好,至少我们不会怪别人恨别人。如果我们按照你的想法来做事,我们估计是没办法快乐的。”
“所以,如果我们让你失望,请你不要生气。就像你的生活方式,你交的朋友,我们不一定都赞同的,但只要你觉得快乐,我们都不会干涉。毕竟,快乐是最重要的是吧?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所以,请你不要为我们担心和生气了,好好照顾自己吧,我只希望你过得好。”
她说的都是她的真心话。她大概能明白父亲为什么生气。
因为几个孩子的想法和他的想法不一样,他的孩子不太愿意按照他的希望来生活,他为他的孩子们担心,他认为他的孩子们按照他所希望的那样生活才是最好的。而且,他的孩子们还没有学会去爱父母。
父亲只是淡淡地笑,没说什么,芥末不知道父亲当时是怎么想的。
她知道她说的话是有道理的,父亲也知道这一点,她只希望父亲能听得进去。
“爸,我走了。”说完以后,芥末走出家门,边走边回头看,家,很快消失在视线里。
随着自己的一天天长大,离家的距离,越来越远了,远到也许会逐渐失去这个家。她心里有几分惆怅,从来就没想过,这会是她最后一次见父亲。
为了多学些东西,在大四的最后一个学期,芥末选择了继续实习。
理川是个超级大城市,杂志社离学校很远,回一趟要一个多小时,为了上班方便,芥末一直住在杂志社的简易宿舍里。
三月三日那天,芥末忽然接到八角的电话。
八角对她说:“芥末,你有空打电话给老爸,问候和关心一下他吧。他这几天身体不舒服,心情也不太好,老是一个人在那里喃喃我生病了梅英芥末她们知不知道啊,我生病了怎么没有人来关心我。你还是打个电话关心一下她吧。”
芥末很意外,这样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从来没有因为父亲生病而让家里人这么紧张的,看来父亲的病有点严重了。
她问八角发生了什么事,八角叹气说:“隔壁老王要去砍地里的一棵树,砍不动,老爸看到了就说我去砍,然后他就拿着斧头去砍了。那棵树好粗的,人家老王比他强壮多了都砍不动,他身体不好还要去砍,我们劝他他不听,说没问题。结果刚砍了几下就累坏了,回家休息,没想到一下子就病情加重了,这几天老是觉得没有力气,饭都吃不下。”
芥末问老爸到底得的什么病,吃药没有,要不要紧。八角说已经送他去医院检查过了,医生开了一些药,他吃过后身体好多了,应该没什么要紧的。至于他得的什么病,好像是心脏方面之类的吧。
听到父亲吃药过后病情好转,芥末总算松了一口气。
挂断电话后,她给家里打电话,父亲不在。晚上的时候,她又给父亲打电话,父亲总算在了,她问父亲身体如何,这段时间有没有好点。
父亲问她怎么知道他身体不好,芥末不想让他知道是老妹特别来嘱咐她的,怕他失望,便说她打电话给别人,听别人说的,所以有些担心。
父亲说身体没什么要紧的,不用她担心成这样,她别听她妈说他是因为砍树才病情加重,没那回事。听起来老爸似乎有些怪她想得太多,但芥末听得出来,父亲接到她的电话后其实很高兴,不禁暗自庆幸自己给他打了电话。
芥末又问他到底得的什么病,父亲说他得的是冠心病,医生开的药虽然贵一些,但效果很好,吃了好多了。
芥末说如果身体还没有彻底恢复的话,可不能断药,得继续吃下去。父亲叹气,说药准备吃完了,但手头上没有现钱,去银行排队又太辛苦,取不到钱。
芥末问干嘛不让八角去取钱,父亲说八角这两天没空,然后问她身上有没有现金,先给他几百元买药。
芥末并不知道冠心病是种绝对不能受累和不能受冷的病,不知道冠心病病人如果不注意的话随时都有可能病发,不知道家里附近只有一家工商银行,而工商银行里常常挤满了取钱的人,要排很久的队伍。
她对这一切都不知道,所以才会不以为意地说:“我这几天忙点,可能赶不回去,你把存折交给八角,让她帮取先吧。等我有空回去后,还没取到钱的话我再去买药,不用担心,我这里还有一点生活费和奖学金。”
父亲有点怏怏不乐地挂了电话,而芥末,却再也没有孝敬父亲的机会了。
那是她最后一次和父亲通话,她不知道她犯下了怎样的大错。
龙久一的婚礼在三月六日举行,芥末自然要参加的,安颖因和她的男友也一起去了。
那天晚上的婚礼很简单,客人也不多,可他们都很感动,为分别这么多年以后相聚,为曾经的故人和友人能够得到真爱和幸福欣慰和感动不已。
晚上八点多钟的时候,芥末回到杂志社的宿舍,心情仍然很兴奋。
才回来没多久,八角就来电话了,口气有些沉重和忧郁:“芥末,老爸身体越变越糟了,你有空的话回来看看吧。”
芥末有些惊讶:“老爸的身体差到这种程度?他现在怎么样了?要我现在马上赶回去吗?”杂志社的位置有些偏僻,超过八点就没有公车了,而家里又在郊区,绕城市几乎一个圈回去,得要两个小时左右,父亲的病重到要她马上赶回去的程度吗?
“有点严重,他的药今天用完了,我明天去取钱,送他去住院。你明天一大早就赶回来看他吧。”
听到这话,芥末松了一口气,如果能明天再赶回去的话,说明老爸的身体还不至于太危险。她就说嘛,老爸才五十多岁,有点小病小痛很正常,怎么可能会有重病呢,老爸还要等她毕业,等她挣钱给他过好日子,然后看她结婚生子,逗着孙子过晚年呢。
她是这么想,但心里还是有些不安。父亲很多年前就生病了,断断续续地治疗,身体状况总的说来还不错,从来没有过严重的症状,但这几天家里连续打电话跟她说到父亲的病情,还是有点不太正常。
她决定,明天天一亮就起床,坐最早的车回去。
她洗了澡,收拾看书,时间来到十点半了。忽然,手机大响,她心里一紧,抓起来一看,是八角的电话,心里忽然有些害怕。
怕什么呢?
八角的声音很紧张很慌乱:“芥末,老爸被紧急送去医院了,你赶紧回来吧!”
她揪着胸口,紧张地问:“老爸怎么了?是不是很要紧?”
“我不知道到底怎么样了,总之,救护车来接人了,老爸都呼吸不了了,话也说不出来……”
“啊啊,我马上回去,现在马上回去!你们一定要照顾好老爸啊!”
她匆匆挂掉手机,手忙脚乱地换上衣服,拿起包和钥匙,戴上眼镜,又检查了一遍包包,银行卡带上了。这时,手机又响了,一个陌生的电话,是堂姐梅英打来的。
堂姐的口气也很沉重,充满紧张和忧虑:“芥末,你快点回来喽,你爸他可能不太行了……”
轰——芥末的脑子一片混乱,似乎要爆炸了。
“我马上回去!我马上就出门了!我打的回去,用最快的速度……”
她吓得几乎哭起来,套上鞋子飞快地冲出去,奔到小区门口。在大门边的银联柜员机取出了所有的钱后冲往路边的出租车,喘着气对司机说:“送我到郊区的马头镇朝阳街,用最快的速度,最快的,我父亲病重。”
的士飞快冲了出去,芥末紧紧地抱着肩膀,手心紧紧地攥着手机,双唇紧紧地闭着,不停地在心里祈求父亲没事。父亲千万千万不要有事……父亲不会有事的……是她多想了……
想想过去,有多少次她总是担心事情会出现最坏的结果,但结果总是比预料中的好,这次也会的……不要太担心……可是,凡事都会有意外……
她期待手机响起,八角或堂姐会告诉她父亲已经脱离危险了。
她害怕手机响起,八角或堂姐会哭着告诉她可怕的……事情……
她的心在极度的煎熬中奄奄一息。
以前,她总是嫌自己离家不够远,想摆脱家的束缚,想到足够远的地方去,那样才自由;可现在,她好恨,恨自己为什么离家这么远,远到在父亲病危的时候不能马上赶到他身边,不能陪他度过人生中最危险最痛苦的时刻。
她现在才知道,原来,极度的紧张,极度的担忧,极度的焦急,极度的恐惧,竟然能如此迅速地吞噬掉一个人的能量和生命。
在飞速疾驰的车里的漫长的等待中,她的生命在迅速流逝,她感到异常的虚弱和无力,甚至连呼吸也成了身体和灵魂的负担。
神啊,给她一个机会吧,让她见见她最爱的父亲,让她陪他度过这么孤独和痛苦的时光……她愿意,愿意以所有的一切来交换,以求得能见见父亲……神,请听她的乞求吧……
堂姐的电话断续地打来,她的口气异常紧张和焦急,都是说父亲仍在紧张抢救中,都是问她到哪里了什么时候能到达医院。
她的心摇摇欲坠地吊在无底悬崖之上,随时都会掉下深渊……
她只能说:“一定要尽所有的努力救爸啊——求医生用最好的药最好的设备,只要能救他,花多少钱都行,求医生救救爸啊——”
电话过后,一切又沉默下来,每一秒就像每一个世纪。
八角的电话来了,那是最好或最坏的结果的预告,她不敢呼吸,拿起手机:“喂……”
八角的声音是哭着的:“你到太平间来看望老爸吧……”
死寂。
世界毁灭了,什么希望都没有了。
她艰难地喘气,像离开水的濒死的鱼。她不停地喘气,无法说话,八角也无法说话。
她连握手机的力气都没有了,好一会儿后,她才张嘴,“啊——啊——啊——啊——”地发出虚弱的声音,而流泪和哭泣,却又是好几秒以后的事。
什么是极度的痛苦,不是放声大哭,而是一瞬间连同全世界一起毁灭,连痛都迟钝了。
她曾经以为她知道什么是痛苦,知道什么是绝望,知道什么是悲伤,在她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导致破相而被别人避之不及的时候,在她初中时英语考了95分全班排名第二的时候,在她高中时想弃文从武却被父亲残酷捏碎这个梦想的时候,在她向朋友倾诉秘密却被朋友出卖的时候,在她生平第一次真爱一个人却失恋的时候……
她以为她曾经品尝过毁灭与崩溃的痛苦,但她现在才明白,和这个晚上经历的一切相比,那曾经的一切,微不足道。
深夜一点,夜色深沉,没有星光,窗外是无尽的暗,路灯照不亮任何东西。
她的心,比这夜更深,更暗,更痛,而且,再也没有光明能照进她心里。
这个冰冷而无情的夜晚,永远地刻在了她的心中,日夜割磨。
她终于赶到了医院,和堂姐,和八角,抱头痛哭。她在紧锁着的简陋的太平间门口为父亲上香,无论她如何地磕头和哭泣,父亲,已经永远不会再睁开眼睛。
那个晚上和随之的一切,始终在她的心里清晰地播放,反复,每次都让她泪流不止。
可是,今生今世,她都不想再向任何人,不想再在任何场合,去重复和描述那段最痛苦最绝望最悲伤的经历,那是她心里永远的痛。
那种痛,是人生无法回避的必然,也是每一个人必须独立承担的悲伤。
那种痛,只与自己有关,与别人无关。
没有人能拯救她的这种痛苦,她也不能拯救任何人的这种痛苦。
与之有关的一切,只能自己品尝和面对。
一个星期以后,芥末回到学校。
阳光明媚,草长莺飞,鲜花开始绽放,男生女生们开始穿上五颜六色的春装,无处不洋溢着生命的活力与希望。
她抬起头,用手臂遮住阳光,恍惚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啊,春天,真的来了,可是在这么温暖美好的时候,父亲……却走了……阳光为什么可以如此明媚,花草为什么可以这么鲜妍,湖水为什么可以这么清澈,人们,为什么可以这么快乐……
她的心又在痛了,痛得无法呼吸,眼睛不停流泪。
她摇摇晃晃地走回宿舍,一切都没有变,虽然父亲不在了,真的不在了……变的,只有她的心与灵魂而已,而她的心与灵魂痛苦与否,与这个世界无关。
她坐在电脑前,打开电脑。
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更新她的文章了,她从来没有断更过,她忽然很想更文。
啊,有不少人在等待她的更新,有些人,已经在骂她了。
“作者怎么这么久不更新?不更新也不说明,让人白等,由此可以看出,作者一定是个不负责任的人!”
“不想写或写不出来就不要写了,写了又不更新,让别人苦等,这算什么?”
“早知道就不看了,遇到这种差劲的作者真倒霉!笔意吊人家的胃口,真差劲……”
这些话,就像一根根毒刺,在她的心上狠狠地刺,她的心,抽痛,滴血。
她木然地敲动十指,输入“抱歉,这几天家里有事”,删去;输入“不好意思,生病了”,删去;输入“真的很不好意思,让大家久等了,我马上更”,删去……
写了又删,删了又写,最后,什么都没有写成,她看着屏幕上那些字,眼泪忽然又流了下来。为什么,为什么她要承受这一切?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关掉电脑,把脸埋进手心,嚎啕大哭,然后又拿头去撞墙,一遍又一遍,心里充满了悲伤,也充满了悲哀,还充满了对自己的怨恨与痛恨与鄙视。
在这种时刻,她居然一心想着去更她的文,居然想着去向那些与她毫无关系的人道歉,可是,她从来没有向为自己累弯了腰、愁白了头、伤透了心的父亲说过一句对不起……
她在泪眼模糊中,开始扇自己的耳光,一遍又一遍。
扇够了以后,她木然地抓起几件衣服塞进塑料袋,木然地走出房间,木然地朝校门走去。一路上,不断有学生说说笑笑着从她身边经过,她从他们、她们中间钻过,目光呆滞,毫无知觉,就像一片落叶随风而去。
这个时候的阳光应该很灿烂,这个时候的天空应该很蓝,这个时候的春色应该很美,这个时候的风应该很柔,这个时候的人们应该充满活力,可她对这一切,都感受不到。
她抱着肩膀蹲在路边,世界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麻木地看着眼前的车来人往,阳光照在她身上,可她感觉不到任何温暖,她的身体和她的心,沉没在黑暗、死寂与冰冷之中。
一辆客车开过来,她站起来,机械地朝那辆客车走去。
客车停了,她上了车,没问客车开往哪里。
不管开往哪里,只要让她远离这一切就行。
她什么都不想说,什么都不想听,什么都不想见,什么都不想理。
她只想离开这里,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自生自灭。
她坐在车窗,呆呆地望着窗外的一切,窗外的一切连成一片线,往后移动,她的心和她的魂,停留在和父亲一起生活的时光里。
她不知道时间的流逝,不知道车开往哪里,她的世界是冰冷、黑暗而静止的。
希望车子永远不会停,就这样,开到时间和生命的尽头,她坐化成灰烬,可是,车停住了。她木然地下车,没有目的地朝前走。
世界很大,何处是她的容身之处?世界太小,没有她的容身之处。世界太大,父亲在哪里?世界太小,容不下他的父亲多等她一秒。
不知走了多久。
恍惚之中,她看到前面有很多人挤在一起。她停住了,茫然地看,看了很久才明白,原来是大型工厂在招工,初中文化以上,18周岁以上,身体健康,有身份证。她走过去,排队,填表,工作人员发给她一个牌子,她跟着很多人走进大门。
真好,这里没有人认识她,她也不认识任何人。没有人知道和关心她来自哪里,她也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她来自哪里。她忘了她来自哪里,忘了自己是谁。
她花十几元,买了一张简单的席子,往**一铺,那便是她的安身之处。
晚上,她来到F车间,成为9号流水线近二百名工人中的一员。
工作从早上9点开始,中午12点到1点吃饭,下午1点到6点工作,晚上7点半到10点半或更晚继续工作。除了吃饭睡觉,她每天从早到晚只坐在流水线边,双手没有一秒的闲着,身体的其它部位却闲得发霉生锈。
这样的工作,很累,非常累,她们就像机器人,不能停竭。几乎每一天,车间里都有人累倒,撑不住的人中,不包括她。每个小时的工资是1.5元,周日和节日加班,每小时2元,水电和住宿不用钱,每顿饭的费用是1元,从工资里扣。
伙食,只有白米饭和青菜,偶尔挟几粒肉丁。打开水要等半个小时,洗澡要排队一个小时,而厕所更是肮脏不堪,臭气熏天。
可芥末,对这一切都没有感觉,所有的身体运作与劳累,她都感觉不到了。她的身体已经变成机器,失去了知觉,她的精神与灵魂,只活在有父亲的记忆里。
她每天每时每分每秒都在想,如果,如果她曾经关心过父亲,她就应该知道父亲内退后之所以很少干活,是因为他身体不好,不能劳累,劳累,会要了他的命。而她们,却在背地里责怪父亲每日无所事事连家务都不干……
她每天每时每分每秒都在想,如果,如果她曾经关心过父亲,就知道他病得不轻,他是那么的渴望被家人关心,可是,她们都不了解他的病情,几乎没有陪父亲去看过病。父亲,一直都是一个人去,当他一个人在医院挂号、排队、打针、取药的时候,一定很羡慕其他的父亲有孩子陪着。因为不被理解,所以,他的脾气才会这么暴躁,才会动不动就生气。而她们,却总是因此埋怨父亲难以沟通,甚至避开他……
她每天每时每分每秒都在想,如果,如果她曾经关心过父亲,她就应该知道他的病有多么脆弱,劳累或寒冷,都会让他病情加重。今年的冬天,如此寒冷,有很多老人家,都在这一年病发离世。父亲的身体,在这一年,也很脆弱,他说“说不定哪天我一口气喘不上来就去了”,竟是他心底的真实和脆弱,可她们不知道……
她每天每时每分每秒都在想,如果,如果她曾经关心过父亲,她就不会连那几百块药钱都没有给父亲……八角说,那天晚上父亲病发得很急,可是没有药了,父亲拿出存折,让她明早去取钱,然后买药带他去住院……如果,她及时把钱拿去给父亲,父亲就可以及时买药,那他……也许就不会离开……
啪——
她的桌面重重地响,震动,前面的女孩又在拍打她的桌面,对她大发脾气,说她做得慢,不停地吼。那个女孩经常冲别人发脾气,前后的人几乎天天被骂,所有被骂的人也都回骂她,除了芥末。
她对她的谩骂没有感觉,仿佛没听到。
她只是低着头,沉默,双手如飞,眼泪如雨,膝头已经是一片漉湿,可是没有人知道。她不会让任何人看到她的眼泪。她活在她的世界里,有父亲的世界里。
人,总会离开这个世界,可是,至少要让她陪父亲走过人生最后的日子。她是父亲最疼爱的孩子,至少要让她告诉父亲,她爱他,非常非常地爱;至少要让她对父亲说“对不起”,为自己的无数次任性;至少要让她对父亲说,请他放心,她会好好地活,她也会好好照顾家里,请他不要担心;还有,让她告诉父亲,她永远不会忘记他……
父亲走的时候一定很不甘心,因为他最疼爱的女儿没有陪在身边,因为家里还有很多事没有做好,他搬了半年才积累起来的那一大片砖头,还没有砌成新房……
他走的时候一定很不放心,妻子软弱,大女儿任性,小女儿随性,小儿子年少,他那么爱他的家人,他怕他的家人被欺负,他怕他的家人吃苦……
啪啪啪——前面的女孩见她不说话,变本加厉地拍她的桌面,吼得更大声了。其他人看不过眼,纷纷指责她,她便跟她们吵起来。
随便别人怎么吵,一切都与芥末无关。
她几乎不说话,更不会和任何人吵,不管别人怎么吼她对她。别人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叫她怎么做她就怎么做,从不叫累,从不抱怨,从不顶嘴,从不偷懒。
她整天只是低着头,双手不停,沉默地干活,长长的发覆在她的脸上,没人看到她的眼,总是红的,她的脸,总是泪流满面。
这样的她,却让她获得了平生未曾有过的高度统一的评价。
这里的人,从上到下,对她的评价极高。她们都公认她工作努力认真勤快,脾气极好,遵守规定,团结互助,几乎无可挑剔。即使是那个老是吼别人的女孩,也说她人好。很多人都说,她一定会很快升为副拉长,没有人比她更勤快认真了。
可她们不知道,她能承受这一切,仅仅是因为她对周围的一切没有感觉。身体,已经对劳累疲惫失去了知觉,那样的劳累疲惫,远远比不上心里的痛。
她沉溺在痛苦与悔恨之中,她不知道除了这样,她还能如何面对自己,如何存活下去。
她在这里的工作,是她长这么大以来最基层最辛苦的一项工作,却也是做得最好的一项工作,被所有人认可和欣赏。谁能想到,她是一个从小在象牙塔里长大的大学生,谁能想到,她的身体里隐藏着这么巨大的能量。
她从来也没有得到这么巨大和统一的评价,可她每每听到,却只想哭,因为,这一切只因她要惩罚自己。别人如此肯定和赞扬她,她对她们却没有任何感觉和感情,她的感觉与感情,已经随着父亲去了。
除了定时给家里打电话报平安,她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她不和任何人来往,几乎不走出工厂一步,没有任何人知道她在哪里,没有人可以找得到她。
时间在她从宿舍到车间的直线之缝中滑过,她不知道时间的流逝,她但愿她在这里迅速地老去,消去,就此灰飞烟灭,直到有一天,津泽找到了她。
他找到芥末的宿舍,在她的工友们兴奋而惊异的打量中,忍着焦躁,等芥末回来。
他所看到的一切,令他难受。
四五平方米大的宿舍,上下两排共四个铺位,中间的走道只能并肩站两个人,而芥末的**,只有一张简单的草席,用几件衣服叠成枕头,以及一张薄薄的已经裂开好几条缝的毯子,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一路找来的时候,看到两个年轻的女孩在为争打热水而大打出手,很多人在围观;他走进楼道的时候,混浊阴潮的气息令他皱眉,而路过卫生间的时候,那难闻的气味熏得他难受。
他的芥末,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呆了两个月,他不敢想象她过着怎么样的生活。
一个人出现在门口,芥末回来了,看到他时愣住了,他也马上看到了她并知道是她,尽避她变了那么多。
两个人对视,很久没有说话。
眼前的芥末与昔日的模样判若两人。头发凌乱地束在脑后,一大片散发披落面颊,脸色憔悴,目光黯然,消瘦不少,身上穿着一套破旧的蓝色运动服,脚上是一双拖鞋。
他抬手掠开她脸上的发丝,就像平日一样,柔和地道:“芥末,我们回去吧。”
芥末的嘴唇动了动,什么都没说,眼泪却掉了下来。
津泽拉起她的手走出去,她没有挣扎,就这样跟他走了出去,什么也没带。
他们走下宿舍楼,穿过庞大的厂区,走出大门。
津泽停下来,从口袋里拿出一枚巧克力,剥开,递到她唇边,温柔地道:“这是你最爱吃的巧克力,我从国外带回来的,尝尝看?”
芥末凝视着那枚巧克力,好半晌才张开嘴,把那枚巧克力含进唇里,细细地品尝。
好苦的巧克力,她第一次吃到这么苦的巧克力,似乎一点糖都没有。可很,很香,很滑,很纯粹,味道持久,舔着舔着,隐隐又有淡淡的甜,啊,她从纯粹的苦涩中品尝到了甜味。
她的眼泪,缓缓地掉了下来。
忽然,她扑进他怀里,嚎啕大哭。
津泽拥着她,什么都没有说,容纳这场迟来的痛哭。
他过完年后去了美国一趟,联系不便,只和芥末通过QQ聊天。有一段时间,芥末没在QQ上出现,他工作忙,她实习忙,他就没有太在意。
没想到回国之后还是联系不上。他问学校里的人,他们说她实习去了;他去问她的实习单位,他们说她三月初就已经停止了实习;他又去问她的家里,才知道她的父亲三月初的时候突然去世,而她的同学朋友包括他竟然都不知道,她没告诉任何人这件事。她只告诉家里人说她去外地实习了,偶尔给家里打电话,家里人也不清楚她的具体所在。
他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他的心疼,芥末,大概又躲起来一个舔舐自己的伤痛了吧。
他费了好大的周折,才找到她,她的模样让他的心疼得像针扎。
很久以后,芥末终于哭够了,离开他的怀抱。他为她擦去脸上的泪,吻了吻她的额头,拉着她朝车站走去。
现在是四月底。人间四月天,人们说那是一年中最美好的时分。阳光照到身上,芥末抬起手,遮住眼帘,朝天空望去,啊,阳光那么灿烂,她,感觉到了温暖。
身边,小车突突突地奔过,人们说说笑笑着走过,还有小猫小狈欢快地跑过,她听到了世界活着的声音,她看到了世界存在的颜色,而她,还活着,在活着。
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可这一次,她不再想躲回黑暗中。
她该振作了,她得站起来了。
时光总在流逝,生活总在继续,生命总在前行,无论发生了什么,只要活着,就得往前走。只有好好地活着,父亲,才能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