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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的早晨已经足够凉了,晨跑的时候觉得小腿肚飕飕地冷过一阵儿。我缩着肩膀躲在墙根底下,颜青将我拉出来,一起在空****的操场上慢跑。我抱怨,做艺专的学生还真不容易。颜青应和,她说叶朵你总不希望自己站在舞台上的时候是个大胖子吧。
那样子,想想的确比较吓人,站在璀璨的舞台上,优雅地拉着小提琴,可是小肚腩将晚礼服的腰肢挤得要涨开。我想了想,狠狠甩甩头,心里暗下决心,一定要将慢跑进行到底,捍卫青春保持体形。
一个大胖子忽然从灌木丛里钻出来,手里捧着大把蓝白色的雏菊。那些花儿我熟悉,学校外的路边开满了雏菊,但那个人,我却不记得在哪里见过。
他呵呵一笑:“我叫陈河川,我们上星期见过,在体大游泳馆。”
颜青先我一秒回过神来:“哦,我想起来了,你是大呆的同学,你到这里来做什么啊?”说着,颜青脸上露出笑容,他们俩那样子活像两名地下党接头。
可是我依旧没想起来,大呆是谁,陈河川又是谁。我只记得上周颜青托了在体院的同学帮我们混进游泳馆。没办法,谁让我们读的只是不入流的艺专,没有游泳池只有巴掌大的公共浴室。
可是,这个胖子是来做什么的呢?他大概有二百斤吧?我暗自咂舌。
颜青忽然对我诡异地一笑,随即贴在我耳边低语:“这胖子好像为你而来。”果然,颜青话音刚落,胖子已经把那捧花送到了我面前,他似乎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憨憨地笑着,就像个包子,眼睛眯成细长的缝,耳根却是晨光样的微红。
什么嘛!我懊恼极了,哪个女生希望仰慕自己的人是一只包子呢?艺专里的男生,随便拎一个出来也是七十分以上的帅哥。
看着陈河川,我的脸色忽地变了。操场上晨练的人已经向我这边看了过来,有好事者吹起了口哨。我恨恨地瞪了陈河川一眼,我把这种示好当做侮辱。
我一言未发,大步从他面前跑开。倒是颜青,倍感兴趣地和他聊起来:“哎,小子,你还真有眼光,不过追我们叶朵可是有难度的,努力哦!”
我真恨不得用万年胶将颜青那张嘴粘得死死的。这世界真让人灰心,心心念念盼望的人不出现,避之不及的状况却偏偏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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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幻想过很多次那样的清晨或黄昏,在柔和的光亮里,有人捧着素白的花出现。我无数次梦见那张脸,干净俊朗,有挺拔的鼻翼、阔展的眉、微合的嘴唇,以及星子一样明亮动人的眼睛。
对韩星的单恋是众所周知的秘密,从相遇开始,我的一双眼睛便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只是一直得不到回应。
那年,韩星没有经过高考便被保送进了名牌大学,而我,以勉强过关的文化课成绩进了这所看不见前途的艺专。上大学前夜,韩星委婉地说,他未来的女友必定如钻石一样闪亮。傻瓜也会听懂那句话的含义,那是对我最简单的否定与拒绝。可是,他却偏偏又拍着我的肩膀说:“叶朵,你也会变成闪亮的星星或钻石。”
那是什么意思嘛?让人绝望之后又施舍微小的希望,让我的一颗心将死不死,依然带着盼望苟延残喘。
一转眼,艺专已读了一年。韩星和我偶有联络,不过是在校友录里的寒暄。我和我的小提琴一起寂寞着,除了周末能去西餐厅赚取两个小时的外快。我想,我是变不成钻石的,永远没有光芒。
正躺在**默默想着韩星的脸时,颜青忽然兴冲冲地从门外进来。颜青是学声乐的,听说她家里已为她安排好出路,只待毕业去做个小学音乐教师。因此,她大多时间是轻松快乐的。颜青拍拍我:“叶朵,你的机会来了,晴朗公司在组女子乐队,招小提琴手。”
我一骨碌坐起来,晴朗公司大名鼎鼎,但凡他们推出的艺人没有不红的。可是,看着颜青拿出的简章,我随即又黯然。报名条件里明确写着报名者须是名牌大学音乐系出身,无名艺专里的我算什么呢?
楼下有人喊我名字,不用想也知道又是陈河川那个大包子。他还真有耐心,接连一个星期天天到艺专来。我猜小路旁的雏菊已经快要被他掐光了,也许秋花开尽,他总会死心吧。
我跳下床,走到窗子边,想将他恼人的声音彻底关在窗外。颜青忽然说道:“我好像听大呆说过,陈河川他爸在晴朗公司上班。”只这几秒钟,我扶在窗沿上的手忽然换了用力的方向,我将窗子开大,探出头去。
陈河川旋即笑起来,受宠若惊一样,在微黄的灯光里露出满足的笑脸。一瞬间,我又呆住,那张脸何尝不像我张望韩星时一样呢?卑微到尘土里。
我的心微微动了下,硬如磐石的地方柔软了几分。我对陈河川笑了一下,他的表情便僵住了。
爱情,真是大魔咒。而我的心,刹那之间钻进了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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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还没过完,叶朵谈恋爱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我真是冤枉,我哪里说过要与陈河川恋爱,我只是不再拒绝他的小雏菊。
说起来,陈河川也没那么讨厌,他只是长得胖点,人又闷点。但他对我足够好,艺专和体院怎么说也有一二里路,这胖子却每天早晨准时送来热豆浆和茶鸡蛋。陈河川结结巴巴地说:“叶朵你不要减肥啊,健康是才美丽的。”这个大胖子絮絮叨叨地就像我妈一样。
这样的日子总算捱过了半个月,颜青说:“叶朵,你谈恋爱后整个人都添了光彩。”我白她一眼,这算哪门子恋爱,牵手的时候心都不会跳一下。
没错,那个周末,陈河川第一次牵了我的手。他紧张极了,手心里湿漉漉的。我有些厌恶,但却没有抽出手。想着晴朗公司报名截止日期,我鬼使神差地说:“陈河川,听说你爸在晴朗公司上班?”他有些惊讶,涨红的脸慢慢变白。我有些心虚,生怕他看出我与他在一起的小目的。
“哦,也没什么,我就是听说他们在组女子乐队,我想请你爸帮我打听一下。”我慢悠悠地说,心里却很慌。
陈河川顿了顿:“叶朵,你很想做小提琴手吧,你的琴拉得那么好。”
我呵呵笑了两声,没想到陈河川也会编瞎话,我们认识这半个月,我根本没在他面前拉过小提琴。
几天后,陈河川兴冲冲地来告诉我,他已经替我联系好,只等去面试就可以。果然是朝中有人好办事,我的信心一下子满满的。
接到录取通知的电话时,我正在训练馆里看陈河川训练,他被队友压在身下,大汗淋漓地挣扎着。我冷冷地看着那场面,觉得他的样子难看极了。然后我抬起头,看着窗外微蓝的天,缓缓笑起来。我知道,我就要开始闪亮了,找到属于我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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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朗公司对新艺人有严密的培训计划,整个冬天我在艺专和公司之间奔波,陈河川夜夜接我,骑一辆快要散架的单车。别人问起他是谁,我便支吾着,陈河川也只是默默一笑。可是,日子久了,即便不说,别人也会明白他与我的关系。
我也曾问过陈河川,要不要去拜会他爸,他总是推托。终于有一天,我在走廊遇见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有着与陈河川一样的眉眼,手里拿着一把拖布,闷声不响地清洁整条走廊。我的心,忽然沉了下去。
那晚陈河川送我到艺专门口,忽然掏出一个戒指说要送给我。那是枚小小的银戒,价签都还在,折后价四十四元。我终于忍不住:“陈河川你为什么没说你爸是清洁工?”他有些委屈,嘟哝着:“你没问过我啊。”可是我觉得这是欺骗,尽管冲动之下我完全忘记了自己对他的利用。我将戒指扔向他,那戒指骨碌着滑进了下水道。
我有些歉疚,我想问问,他爸爸既然只是个普通的清洁工,那他是怎么为我争取了去面试的机会。但我还是什么都没说,狠狠心转身回了宿舍。
其实,我一直想了断与他的关系,只是找不到借口。或者我也残存着良善,唯恐伤害他的纯真与热情。
宿舍窗前,我看见陈河川趴在地上,极力想要取出那枚戒指,不知道他那胖胖的脸上是否有泪珠。颜青一直未出声。她是我在艺专最好的朋友,但此刻却一字一句冷冷地说:“叶朵,总有一天你会后悔。”我打了个冷战,但很快蒙上被子沉沉睡去。在梦里梦见韩星的脸,我便无所畏惧。我只是想飞,飞得高高的,闪亮如星。
乐队的第一次演出竟然是在D城,韩星上学的城市。我给他发了邀请,演出散场后,他果然站在后台等我,手里握着一朵白色的玫瑰花。我的手心也湿润了,就像走进了过往任何一个不真实的梦里。
韩星温和地笑起来:“叶朵,我早就料到你会有出头之日,我都要开始崇拜你了。”我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但是从他的眼神里,我明白一切都开始不一样了。
我们走在人群之后,一个穿着灰白大衣的胖胖的身影落在我的视线里,我一时呆住。韩星顺着我的目光望过去,忽然嘲讽地一笑:“那哥们儿就像一只灰熊。”我也跟着笑了,心里却疼了一下。
叶朵又谈恋爱了。这消息再传出来便不一样,一个是渐渐变红的小明星,一个是名牌大学生。走在学校里,总有人对我指点。我却变得骄傲与自信,只是我明显感到了颜青对我的冷淡,而陈河川再也没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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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后,韩星要去加拿大留学,需要大笔资金。他说叶朵你现在是明星一定收入不错吧。他哪里知道一个小小艺人的辛酸与艰难。可是我什么都没说,我一口答应借钱给他,随即开始打电话四处筹钱。没多久,颜青凑足了两万给我,刚好解了围。
韩星在加拿大很辛苦,既要打工又要读书,但他仍给我写长长的EMAIL,诉尽万语千言。我的心变成了一个蜜糖罐,生活的苦统统都被忽略了。我做很多的兼职,到处演出,一边给韩星寄生活费,一边还以前欠下的钱。当最后一笔欠款交到颜青手里,已经是一年之后,我们早已毕业,颜青果然做了小学音乐教师。
颜青看着我瘦削的脸,叹了口气:“叶朵,你不觉得累吗?那么辛苦还是爱吗?”
我用力地笑起来:“韩星说,他下次回国的时候我们就去登记结婚。”
颜青犹豫了一会儿,张开嘴:“其实不想说的,可是我为陈河川抱不平。那笔钱其实不是我借你的,是陈河川听说你急用钱匆忙凑的。他那个傻瓜,为了凑钱去打黑拳,结果左手的韧带受伤了,再也不能做运动员了。叶朵,你以为你是怎么进的乐队?是陈河川拿着你拉琴的录影带去找公司负责人,求了好几天才为了你求来了面试的机会。”
她的脸色忽然缓和下来,懊恼地看着我:“我现在很后悔,其实,是我帮着陈河川接近你的。早在你刚进艺专的时候,陈河川就无意遇见了你,他对你暗恋了整整一年,所以我才故意带你去体院游泳,让他可以光明正大地认识你。”
我一时语塞,呆呆地看着颜青。
那天深夜,我犹豫良久,终于拨通了陈河川的电话,我想着他那张笑起来变成包子样的脸,心里充满愧疚。陈河川却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哦,是叶朵啊,我没事,我准备去考裁判员呢,做裁判似乎更体面一些,是吧?”
我稍稍放下心来,我想说一声对不起,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人生是一盘棋,我们总是需要一些人来做棋子,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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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荏苒,关于陈河川这个名字渐渐消失在记忆里。那些闪动的梦想和青春,也终会消散。
经年后的秋天,我和韩星回到了故乡小城。他先陪我去了艺专,那所学校更加破旧了,只是院墙外的小雏菊开得愈加热烈。我们走了长长的一段路,之后进了民政局。出来的时候,我们各持一本离婚证,微笑着说了再见。
在人生这盘棋上,我何尝不是韩星的一颗棋子呢?助他乘风破浪,一路青云。可是,我亦明白,小卒过江,一路无悔。
韩星消失在街角,我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路边有卖青橘子的小车,走过去,摸起一颗放在鼻翼闻了闻,清香微酸,仿佛多年前的青春。卖橘子的人不知去了哪里,只有个小女孩梳着童花头坐在小车上。
我逗她:“是谁卖橘子呀?”
“爸爸。”
“那你叫什么名字啊?”
“菊朵。”
“真好,你和阿姨的名字一样呢,花朵的朵。”我笑着拍拍她,等不到卖橘子的人,便转身想离去。
可是就在那瞬间,有个胖胖的身影从灌木丛里钻出来,那人怀里捧着一大把蓝白色的雏菊,他的嗓门好大,远远地,他便喊着:“朵朵,爸爸给你摘了好多花。”
陈河川,过了那么久你笑起来的样子还是像个包子。我躲在树后面,忽然觉得被往事迷住了眼睛,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
爱情真是让人耳聋目盲,总要走出很远很远才知道,有个傻瓜的爱情曾经弥足珍贵,只是再回首,已是镜花水月。
不知道,要经过多少华年,韩星才会知道,也有个傻瓜曾给过他最好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