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曾经对酒精那么深恶痛绝的陈婉凌居然会有一天为了没人和她喝酒而难过,这就是环境对一个人的巨大影响吧。她闷声不响地吃着菜,连给刘市长添饭都忘记了。吴小丽像捡了一个天大的宝贝一样捡到了给刘副市长添饭的机会,捧着白瓷碗的一双玉手都禁不住乐癫癫的颤抖了。她看上去可真开心啊,开心得满脸的褶痕都跑出来凑热闹了。

婉凌原以为自己会哭,但是没有,她只是静静地仰躺在**,静静的,静静的忍受着内心深处一阵阵难耐的煎熬。

接连几次都是这样,老远就看见刘碧玲那瘦伶伶的身子风风火火的走过来,再走近些,却突然身形一闪,不知钻到什么鬼地方去了。陈婉凌就在心里冷笑,枉费她素日对她高看一眼,原来到了关键时刻,也是个不能免俗的人。最近单位上的人都像躲避瘟疫似的躲着婉凌,好像跟她在同一块空气里呼吸都会受到感染似的。其他人这样做,婉凌尚可理解,只是没想到素来潇洒泼辣的刘碧玲也会这样做。她对她的那点亲昵和钦佩**然无存,以往对她所赋予的那种独特的感情,此刻像一个反讽的笑话,冷冰冰地站在她的对立面,与她彼此讥笑,彼此轻视。

当两个女人再次在一个活动上偶遇时,陈婉凌终于按捺不住,故意走过去跟刘碧玲打招呼。刘碧玲显得有点僵,故作轻松地跟她闲聊几句,说的都是些不着边际的话题。婉凌不想轻易放过她,假装看不出她的冷淡,就着旁边的位子坐下来,摆出预备深谈的样子。婉凌一坐,刘碧玲就有些着了慌,说了两句敷衍的话就要借故离开。她刚起身,陈婉凌小声吐出一句话:“最近,很多以前的熟人、同事,都在练习遁地术,一见了我,就像土孙一样哧溜溜钻到地底下,向我展示武艺。”婉凌说这些话时,用了一种平平常常的语调,脸上带着一派天真的笑容,外人看来,会误以为她当真在讲述一件多么有趣的事情。刘碧玲收住已离席一半的身体,回过头来看着婉凌。婉凌还是那么假意天真地看着她,笑咪咪地说:“刘主席,您的功夫练到第几层了?”说完这句话,陈婉凌静静观察刘碧玲的脸色,等待着她的愤怒或者是尴尬。可惜她预期中的两种状况都没出现,刘碧玲只是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头也不回地往洗手间方向走去。刘碧玲的镇定像钢针似地扎在陈婉凌身上,她双肩一颤,几乎落下泪来,赶紧拿起桌上的文件,假意认真的阅读起来。

真正让婉凌伤心的并不是刘碧玲对她的冷淡,而是刘碧玲敢于将这种冷淡直截了当地表现出来。也就是说,真正让婉凌伤心的,并不是失去一个旧同事的友情,而是在人格的较量上,她显然输给了这位昔日的同事。她可以在工作中受措,但不能在品格上认输,她要想尽办法扳回一成。

陈婉凌在过道里截住刘碧玲,语气平和地叫了声“刘姐”。伸手不打笑脸人,刘碧玲缓和了脸色,微微点了个头。婉凌埋头在挎包里翻找了一下,掏出一盒七星,弹出一根递上去。刘碧玲犹豫了一下,接过香烟,一手扶着婉凌的背,把她往洗手间引。

两个女人躲在洗手间里,反锁了门,各自靠在墙上吞云吐雾。香烟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刘碧玲弹了弹烟灰,说:“你行啊!这么快就抽上了!”婉凌笑笑说:“刘姐什么时候抽上的?”刘碧玲转了转眼珠,说:“比你更快!”两人“哈哈”大笑起来,颇有些一笑泯恩仇的意思。刘碧玲说:“你知道吗?如果你刚才递上来的是芙蓉王,或者软中华,我就会客气地说‘谢谢,不会’,幸好你递的是七星。”婉凌连呼“好险”,又说:“七星确实不一样。”刘碧玲点了点头说:“是不一样。”到底不一样在哪里,她们都没有说。就像她们对自我价值的确定,她们认为自己跟那些将烟、酒视为洪水猛兽的家庭主妇是不一样的,跟那些将烟、酒当做表演道具的风尘女子们更是不一样的,可是不一样在哪里,她们都不会说。她们是一群超脱于家庭之外,凌驾于风尘之上,身陷夹缝,而心系苍穹的奇女子。

婉凌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梅主席,徐主席,还有谁谁谁,大家都是老烟民。”

刘碧玲说:“是啊,女卫生间里那么多烟蒂,怎么来的?”

婉凌说:“大家碍于身份,彼此回避,原本热闹的一群,变得形单影只。”

刘碧玲拍拍婉凌的肩,笑着说:“小陈啊,警惕啊,在机关混,可容不下这么多诗情画意。”

“谁诗情画意了?”婉凌故作惊讶的问,“你认识这么有品味的女子吗?”

刘碧玲笑笑地说:“认识,还不少!可惜后来一个个都找不到了。”

她这样说着,声音里透着笑意,笑着笑着,喉咙里哽了一下,“咕咚”一声,像有个东西掉进了暗黑的深井里去。婉凌定睛看去,只见她眼眶里一点浅淡的泪影,不知是香烟熏的,还是话头哽的。

婉凌假装没留意,吱唔一声,顾左右而言他,想帮她掩饰过去。刘碧玲却无需陈婉凌的帮助,很快稳定了情绪,随口问她说:“哎,那个马书记,你还记得吧?”

婉凌本想装糊涂,又觉得在刘碧玲面前没必要装这个糊涂,于是老实说:“你是说水溪乡的那个马书记吧?”

刘碧玲说:“是啊,他下个礼拜结婚,你说我们是去还是不去呢?”

陈婉凌“啊”的一声,只觉得胸口一痛,脑袋里面轰的一响,手足都麻痹了。

马原要结婚了?跟谁结?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

今天早上还跟她从同一个房间里走出来,拥抱互道“晚上见”的男人,突然之间听说要结婚了。陈婉凌不知道哪个场景是真实哪个场景是梦境,脑袋里蒙蒙的。她听见自己用冷静的声调问刘碧玲:“马书记要结婚了?怎么没听人说起过?”

刘碧玲鼻孔里冷哼了一声说:“这种政治婚姻,最注重保密的。不到木已成舟,是不会随便对外公开的。”

婉凌又问:“新娘是谁?”

刘碧玲说:“能被马书记看上的,自然是领导大千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