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局面完全控制住,赵宗懿才松手放开康安安,同时扭头朝着吴镜道:“这难道就是你说的合作?”

吴镜一脸蒙,看了看胡小俏,又看了看西门妙,咬牙切齿没作声响。

胡小俏是个干脆人,直接道:“你也别挤对总管大人,这事他并不知道,全是我自己想藏私。”

只听赵宗懿继续问西门妙:“她不让你说的事情有哪些?现在可以说出来了吧?”

西门妙垂头说:“那女丑确实出现在七八个月前,开始只是在乱葬岗里走动,后来才渐渐往村里去了。附近几个村子的人都看到过它,只是它并不是一味伤人,而且……”它突然顿住口,面露难色,抬头又看了胡小俏一眼。

胡小俏气得鼻子都快歪了,骂道:“想说就说,叛徒!到了这个时候还装什么贞节相!”

西门妙娇嫩的脸上顿时涨得通红,他捂着脸,又是一阵悲恸:“我只是个老实本分的山间小妖,哪里斗得过你们两路大神,我说了你可别怪我。”

“说吧说吧。”吴镜也叹气道。赵宗懿一个眼色使过去,他身后的护卫放下短剑。

“方才有一件事我确实没说实话。前些天来捉妖的道爷,还有其他几拨人马都是在乱葬岗遇到那东西,官家怕引起恐慌,对附近的镇子都封锁了消息,不许任何人谈论这事。之前几位道爷上山去擒妖,也是避人耳目而行。但是山上的村民都知道,不过他们也怕传出去毁了村子的名声,都对此事缄口不言。白天它在乱葬岗里,但每到了夜里就会进村。白云山上上统共有三个村子,其中两个村子都被它闯进去过,那东西仿佛在寻找什么,夜夜在村子里游**,吓得那些村民夜黑之后闭门锁户不敢出去,它倒也不强行入室。唯独那个最大的村子甚是干净,居然从来没有被它惊扰过。”

“哦,什么意思?”大家又是大奇,眼光齐齐投在他身上。

西门妙被盯得身子都缩小了一圈,战战兢兢地道:“我没告诉你们的事情就是这个,那村子是山里最大的一个,离乱葬岗又最近,按理说免不了会最先被打扰。可是那个村子一直都平平安安,也没听说过有人受伤。”

“那村子叫什么名字?”赵宗懿突然问。

西门妙回答:“名叫‘柳埠村’,因为村里只有姓柳和姓杨两个大姓,他们村的长老出了名的和气有威望,平时最受人敬爱。所以附近的人都说,因为有个公平正直的好人坐镇,邪不胜正,连那种东西也知道要退避三舍……”

话未说完,突然发现除了胡小俏,众人一个个脸色古怪,眼睛里全透出光来。西门妙当然不知道那个穷术士的事,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浑身颤抖地叫:“这回我句句属实,你们可别再逼供啊!”

赵宗懿连连点头,对胡小俏道:“你让他瞒住这些事,原本是想把我们引去乱葬岗和女丑硬碰硬的大战一场,大不了折了我们几个凡夫俗子,反正你们度朔使本来不怕死,打不过也能跑得掉。”

胡小俏“哼”了声,表情讪讪,忽然转过头去,朝着西门妙猛地龇起牙。

西门妙吓得背都弓起来,连退几步,逃到离她远点的角落。

赵宗懿又问吴镜:“总管大人,依你看,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至今为止,吴镜可算毫无主动权,对于赵宗懿发布的各种命令,脸上虽然十分不屑,其实也大多认同。知道此人心思缜密雷厉风行,没有他帮忙,自己估计也会举步维艰,不过嘴上总是不能承认的。又怕他太过能干,把自己强制压倒,此刻板着脸说:“既然你问我的打算,有句丑话我便要说在前头了,我不是你的手下,任何时候你都不能施令于我,也不能妨碍了我的决定。”

赵宗懿眼皮都不抬道:“这话好没道理,咱们整队人马进去,凭什么要搭个我行我素的独行侠,完全没有可能的事。民齐者强,上下同欲者胜,团结起来才多一分胜算。你要么自己单独救人,要么一齐商量后行事,否则一切免谈。”

吴镜:“……”

赵宗懿:“怎么,看起来你还挺不服气?我这里可不需要口是心非的人,事到临头,不想着怎么去齐心应对,还有工夫在面子上斤斤计较,尽算计些没头没脑的小事,岂不麻烦。门就在后面,你大可自己走出去,反正女丑的事你不急,我更无所谓。”

吴镜无奈道:“……好吧,我不计较,我听你的安排。”

众人在旁边听赵宗懿一句一句敲钉子似的把吴镜打压下去,强硬霸道毫无商榷的余地。平素里刁钻骄傲惯了的总管大人没了想头,脑袋一分一分地低下来,大家不由都相视一笑。

康安安平时被吴镜欺压得狠了,亲眼见到蛮不讲的总管大人终于撞墙吃瘪,心里难免有些扬眉吐气的痛快感,同时也觉得赵宗懿睿智果断,正气凛然,才是真正的领袖风范,不由偷偷瞟了他一眼,想不到对方也在看她,两人视线相接,赵宗懿微微一笑,像是说:别怕,从此以后有我罩着你。

康安安因此心头大跳,忙扭头避开。

既然统一军心,少不得要开始发号施令了。赵宗懿拍了拍手,“那个算命术士看来颇有门道,他写的‘柳’字和西门妙说的柳埠村大约同出一辙,既然指明了方向,咱们回去好好准备,明天就进村。”

吴镜抗议道:“这就完了?我的人还被绑着呢。”

他现在身边统共只有胡小俏这一个亲信,虽然经常会帮些倒忙,到底比康安安得力些,不得不拉拢顾全。胡小俏闻言感激地看向总管大人。

赵宗懿抬了抬手,让乌鸦上去给胡小俏松了绑,正色道:“这回先给你个教训,以后再敢做出欺上瞒下、暗度陈仓的勾当,可就不是绑着你这么简单的事了。”

胡小俏也知道是自己的错,红着脸无言以对。

西门妙乘机开口,期期艾艾地道:“既然你们问完话了,我,我能不能走了?最近其实我有点忙。”

话音刚落,胡小俏又朝他一瞪眼,西门妙立刻又缩回去了。

谢子璎劝道:“还是让他走吧,人家只是眼线,又不是卖身给你,这样肆意作践也太可怜了。”

胡小俏见吴镜都没了主意,自己也懒得再做恶人。她其实平时很照顾西门妙,两个人关系很不错,于是朝着他点了点头。西门妙心情一松,满脸堆起笑容,朝着众人秋波流转道:“诸位,咱们后会有期。”

出了茶楼,赵宗懿又转头对着贺郎道:“等会你先别回房间,到我那里去坐一会,有事让你去办。”

贺郎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天色,自己揉了揉眉心,觉得此人精力旺盛到不可理喻,明明赶了一整天的路,和西门妙又周旋了大半个晚上,居然还不觉得累。纵然自己天赋异禀,也觉得有些吃不消。

赵宗懿直言道:“咱们这样无缘无故地走进柳埠村,势必会引起村民的怀疑。若是亮出捉拿女丑的底牌,又怕他们万一与此事有什么牵连,反而打草惊蛇。所以我们不如在镇上购入些货物,扮作一支商队经过,你头脑活络,比其他人都懂得经营手段,这事就交给你去办吧。”

说也奇怪,涂山氏是远古神族的后代,和吴镜一样,贺郎平时也瞧不起世上绝大多数的人,但在赵宗懿面前却始终服服帖帖。他听了这样发号施令的话也不觉得过分,心里甚至还有一丝得意,觉得对方很有眼力,他笑道:“找我算是找对了人,除了收租子外,我自己还开过小商铺呢。”

赵宗懿含笑看着他:“你能力所及远不止于此,再放出手段好好行走一番,假以时日,必定前途不可限量。”

贺郎得了他的褒奖,更加意气风发。第二天早,他拿了银子去镇上进了上好的茶叶,雇车装载,又配了些细布、水粉、脂胭、蜜饯等不值钱的杂物,回来道:“凭咱们些人的气派当然不可能是普通货商,经手的货物自然不合那些村民的喜好。所以另外准备了些便宜的零星小物,为的是投其所好,到时候以小恩小惠与他们周旋。”

赵宗懿点头赞道:“你确实考虑得十分周到。”

谢子璎觉得自己始终是与贺郎一条道的,难兄难弟的交情,他办事得力,自己面上也感觉生光,听了这话情不自禁挺起了胸膛,与贺郎并肩而立,乌鸦便横了他们一眼。

赵宗懿又说:“大家一起进村,彼此之间要好好照应,无论再小的事情都要及时通报,免得消息遗漏。若是有谁逞聪明争意气误了事,别怪我不客气。”

几个人收拾妥当,扮成一支行路的商队,往白云山的方向骑去。

白云山上的三个村子,两个在山脚下,只有最大的柳埠村在白云山腰处,村庄地处偏僻,这里的人祖祖辈辈靠山吃山,不过樵夫农夫渔夫之流。虽然这里离桃坪镇并不远,也很少有人外出谋生。在上山通往村庄的途中有个水潭,流水潺潺,水草茂密,倒映着周边的山景。

山路在水潭旁分成两个岔道,乌鸦在交叉间把马勒停住,用鞭子向左一指,道:“往这条路一直朝上走,到底就是乱葬岗。之前云龙道长那帮人就是在那里遇到的女丑,出事之后,很少再有人再往那条路上去。另一个方向就是通往柳埠村的路。”

听了他的话,众人不由朝着乱葬岗的方向看了好几眼,谢子璎按捺不住内心的渴望,说:“我过去看一眼好不好,长这么大,我还没见过乱葬岗呢。”

贺郎忙伸手拦住他,阻止道:“孩子话!一般有过古战场和屠杀地的埋尸堆才能叫乱葬岗,那里戾气极盛,哪里是普通人可以随便进入?更何况还出了个女丑,连你师傅都吃了大亏,就凭你这几把刷子,给我离得远些!”

谢子璎眺着路那头的树林,心痒难耐道:“我们又不止几个人,有三个度朔使。还是大白天,看一眼地形又怎么了……”猛地倒吸一口气,瞪大眼道,“不好了,女丑出来了!”

大家被他一嗓子,叫得头皮发麻,人人伸长脖子仔细看,果然看到个披散着头发身穿青衣的女子从乱葬岗方向的树林里跑了出来。

这女丑也太嚣张了吧,今天甚至还是个阴天,半点太阳都没有。大家相顾无语,赵宗懿拔出长剑,驱马挡在康安安面前,贺郎也将谢子璎护在身后,乌鸦等几个护卫从怀里掏出准备好的绳索,准备迎敌綑绑。吴镜到底是和女丑打过交道的,定睛细看了一会,摇头道:“错了,这个不是。”

说话间那女子越来越近,虽然穿了青灰色布衣,但是手脚灵活,手也没遮在脸上,原来只是个村姑打扮的女孩子。看年纪约十四五岁,身形瘦小,生得小鼻子小眼睛局促紧张的模样,跑到离他们约五步左右的距离停了下来。原来是被他们挡住去路,不敢走过来,只能怯生生地等着。

贺郎见她手里攥着块粗布头,是寻常妇人上坟常用的东西,铺开放上纸钱香烛等物,四个角拎起来就是个布袋。此刻想必她是上坟回来,所以叠得整整齐齐。于是假意问了一声:“小姑娘,请问柳埠村从哪条道走?”

女孩子用手指了指他们旁边的岔道,依旧不说话。

谢子璎见她眼睛像小鹿似的,即害怕又可怜,见了生人连话都不敢说,明明极其胆小,却从乱葬岗的方向走出来,忍不住问:“你来的那条路是通往哪里的?可以给我们带个路吗?”

谁知女孩子听了他的话,像是被咬了口似的,脸色顿时大变,手指神经质地掐着布头,咬着嘴唇想了又想。最后她像是下了决心,对着他们冲了过来,看样子想要从马匹之间的缝隙里钻过去。

谢子璎说:“喂,问你话呢?逃什么呢?”

他从马背上俯身下去想要拉她,女孩子衣袖被他碰到,尖叫一声,更加慌不择路,小老鼠似的在马队里钻来钻去。她一头撞在其中一个护卫的马上,马受了惊吓,扬起前蹄仰天长啸,又陆续惊动了其他马匹。大家拼命喝止,一个个用力勒紧缰绳,小道上乱作一团,小姑娘却乘机跑了。

好不容易把马队重新稳定下来,乌鸦责怪谢子璎道:“怎么对人家小姑娘动手动脚的,瞧把孩子吓得。看样子她往柳埠村的方向跑了去,万一回去告咱们一状,等会进村别被人当成登徒子才好。”

谢子璎委屈说:“我哪知道她反应这么大?这女孩子也古怪,往乱葬岗都敢走,还怕几个大活人?”

康安安说:“你们刚才注意了没有,她手上很脏,指甲缝里全都是泥,难道才刨过土?”

“看情形是才上过坟。”贺郎也说,“这就真奇怪了,之所以称为乱葬岗,都是无名无人认领的埋尸处,连死囚都不肯那里去,怎么可能有人去那里上坟点香?”

“不早了,还是先进村看吧。”赵宗懿看了看天色,“看来那个术士写的‘柳’字就是对应着这个村子,咱们肯定能打听出些事情。”

柳埠村环境闭塞,所有人的生活清贫而宁静。他们这么一大队人马招摇而入,果然立刻引起村民的注意。他们还不到村口,便有人奔走相告,转眼间全村老小都挤到了村口处来看客人,整个村子都沸腾起来。

见他们个个身形颀长,衣饰雅致,人物俊美绝非生平所能见。乡下人哪见过这种阵仗,一个个张大嘴,每个人的眼里都是好奇和艳羡之色。村中长老随后匆匆赶来,是个六十多岁的干瘦老头,须发皆白,面目慈善,眼睛里极有精神。他来到马前,向着赵宗懿连连手问:“小老儿是村中之人,姓柳名耘,敢问阁下贵姓大名?从何而来?”

赵宗懿含笑对他道:“我姓赵,人称赵九。这商队就是我领头,第一次去汴京做茶叶买卖。我们路过桃坪镇时,听说你们这里有些野味特产,便想顺手捎带些回去。”

柳长老见他气度非凡,心想:到底是在皇城脚下走动的,瞧瞧人家这儒雅气派神仙体态,今天也算开了眼。柳长老听了他的话又笑了起来:“赵九公子第一次来汴京,肯定是被人哄了。咱们穷乡僻壤的,哪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特产,山上顶多就是些板栗、草药、蜂蜜之类的野东西,哪里入得了你们这样贵人的眼。”

赵宗懿来没回答,贺郎抢先道:“采办特产只是其中的一件。其实是我们来得早了,交易的商队还在路上,又不贸然进京引起同行的注意。看这里风景不错,左右有几日空余时间,想在贵村借住几日歇一歇,等京里布置妥当了,再进去办正事,不知会否打扰?”

他自小在商铺里打交道,眉目灵活,身上本来就带着商人的狡黠之气,说出的话又是云里雾里,半吐半露。村里人哪懂商队的事,听他言语间仿佛包含了许多门道,隐藏了高深莫测的生意经,一个个似懂非懂,忙不迭地点头表示理解。于是柳长老大喝了一声:“都傻站着做什么,把路让开,请贵人进村用饭。”

看得出,这里民风十分淳朴,并没有沾染上太多的世俗恶习。他们受到了盛大热烈的欢迎,柳长老亲自陪着先去家里坐下,打发了几个男人去打扫空置的房子给客人住,好些妇女留在柳长老家帮忙做饭。乡里人也没见过什么世面,只知道肉是好东西,似乎羊肉鱼肉才是贵人喜欢的,猪肉上不了席面。于是他们叫来两个壮汉子杀翻了一口羊,配了些菜蔬鲜鱼。只是他们不知道羊肉该怎么做才对口味,一群人聚在一起吵吵嚷嚷,有说烧羊头的,有说做羊肉羹的,还有出主意油炸羊的。大家都坚持自己的做法最好吃,吵得不可开交。

最后还是乌鸦看不下去,亲自动手,把羊身上肥嫩处挑出来,切成细片,腌制后湿纸封碗,再准备铜锅沸水烧滚入各色调料,封碗慢火炖,等开了席再慢火养肉,配上特制酱碗一起吃。他解释说这是汴京日下最流行的羊肉吃法,怕村人不明白,还亲自动刀把羊肉切出来,把村民们看得目瞪口呆,恨不得手把手学一遍才好。

可惜赵宗懿对大鱼大肉毫无兴趣。他坐在酒席前,只是挟着不远处的稠膏蕈炒口蘑和几味新鲜蔬菜吃。连柳长老忍痛贡献出来的金斗泉也不碰,小口啜着村里自酿的果饮。

柳长老连连劝了几巡酒,有不少孩子围在门口、窗前,一个个流着口水朝着酒菜偷瞄。其中有个特别小,脸上特别脏的小男孩,顶多三四岁的样子,用力吮着手指头堵在门前,脸上鼻涕拖得老长。谢子璎看了直犯恶心,柳长老见他皱眉,便扬声叫人道:“阿梦呢?快把你弟弟领走,没得出来丢人现眼。”

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闻声而来,低着头把小男孩下狠力地往外拖。小男孩拼命用脚蹬着地,双手扒着房门死都不肯走,两个人挣扎成一团,引得旁边的孩子都嘻嘻直笑。

“咦?原来是你啊?”谢子璎却像见到了熟人似的,放下筷子跑过去,指着那女孩子说,“我下午刚见过你,还记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