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珺臣正坐在房中发呆,他在郭府卧床许多年,醒来后身体一直很弱,进了赵府后不断吃些名贵补药以固精神血气。茶案上便放了汝窑药碗,同质地漱口的小茶盂,一套细腻柔润的青玉茶盏,旁边有只缝成古钱形状的锦套,表面满是花鸟刺绣,里头絮了棉花衬里,上头另盖着一方同质地的绣花锦垫。锦垫下捂着水壶,打开一看,里面还存着半壶水——身体虚弱的人吃不得寒凉之物,这壶套便是赵宗懿特地吩咐备下专给他夜间起来喝的温水。
不得不说,新的赵小王爷明察秋毫,细致入微,心机眼力都比他敏锐多了,单看这套茶具布置,他便承认自己比不上。
可是,明知道比不上,也要奋力与之抗争,就这么快地把康安安拱手相让,他实在不甘心。
早上,他其实对乌鸦说的是:“我想见见安姑娘。”想不到,乌鸦自己一个人回来了,并且房门大开,直接对他道:“你走吧。”
郭珺臣一怔,手里的茶杯险些捏不住,定睛瞧着他。
乌鸦耸耸肩道:“我们主人说今天就放你走,之前的纠葛全一笔勾销,往后余生,都不必相见。”
“什么?”郭珺臣如同做梦似的,自由竟然来得如此容易,禁不住脱口问,“那么安姑娘呢?”
乌鸦好气又好笑道:“一码归一码,你自身难保,还要管别人的闲事?”
郭珺臣也急了,抬高声量道:“你们凭什么扣着她不放,她又不是犯人,你们赵府还有没有王法?”
乌鸦冷冷地看了他半天,心里不得不承认,郭珺臣的皮相比赵宗懿更佳,白衣胜雪,容颜清丽,浑身有种出尘之气,骨子里的神仙体态。张浚生也是儒雅秀逸,与之相比立见高下,气质判若云泥。
不过转念一想,他被关在郭府的水晶棺材里与世隔绝许多年,确实算得上是不食人间烟火。
赵宗懿第一眼看到郭珺臣时,一口气咽不下去,挺剑就刺。全靠乌鸦眼疾手快地拦住,快好说歹说地劝了回来,每次两人见面乌鸦都捏着一把冷汗,觉得此人是在和阎王爷擦肩。他暗暗地骂了他一声愣头青,摇头道:“谁告诉你说我们把她当罪犯了?她的地位比你高多了,还是识时务些,快走吧。”
郭珺臣把脖子一梗,倔强道:“不行,我要亲眼见到安姑娘,亲耳听到她说愿意留下。否则你们就是私自扣押良民,我一出门便去开封府报案,绝不允许你们欺负她。”
“报案?那是自首吧!”乌鸦想起主人的表情,眼里闪着寒光道:“别忘了你现在还是罪人之身,郭府的案子正当热审,去官府报案等于自投罗网!”
从来没有人能承受住赵宗懿凌厉的目光,无论是谁,在他的凝视之下都能矮了半截。可惜乌鸦学艺不精,郭珺臣也没有感受到阵阵袭来的杀气,他昂首正色道:“好好回去问问你家主子,我是什么脾气他还不知道吗?为了安姑娘,我甚至可以拖着他一道去死!”
乌鸦眼皮子狂跳,觉得这人在寻死的路上渐行渐远,怪不得之前的小王爷能疯成那样,原来本尊自带癫性。既然赶不走又杀不得,他只能独自回来见赵宗懿复命,低声道:“姓郭的不肯走。”
赵宗懿面沉似水。
乌鸦道:“他说,如果不放安姑娘,他就去开封府报案,把事情闹开,大不了拖着你一起死……”
赵宗懿怔了怔,然后竟然微微笑了。
乌鸦浑身打了个哆嗦,主子的脾气他是明白的,情绪越激烈,表面反而就越云淡风轻,尤其牵扯上康安安,现在怕是已经动了杀机。
果然,赵宗懿淡淡道:“我亲眼见过他的飞扬跋扈,之前的赵府臭名远扬,虽然是神志不清,但他天性的鲁莽也功不可没。既然他说得出来,就肯定做得到。”
乌鸦赶紧道:“不错,此人愣头愣脑,办事又没个轻重,对安姑娘却忠心得很。如果不让他彻底服气,怕是后患无穷。”
赵宗懿皱眉道:“白云山那里的事情怎么样了?”
乌鸦道:“打探的人回来说,当地又被吓死了两个人,官府派了支军队去查探,才打了个照面,整队人马都被吓得落荒而逃。开封府便请了清风观云龙道长前去做法降服,统共去了八位道长,但都被打伤了。云龙道长伤得最厉害,抬着送回来,听说现在还没清醒过来。”
赵宗懿叹:“我听吴镜说女丑脱胎于巫,助力于神,成形于魔,凡夫俗子根本无法与之对抗,看来只有度朔使才能与之一搏。”
乌鸦大为不解,撇着嘴道:“我就想不明白了,既然他背后的靠山是归墟,那么大的来头,为何不去家里搬救兵,反而来我们王府找帮手?”
赵宗懿笑道:“你还是不懂他的心机,若是回去搬了救兵,即便日后拿下女丑,功劳都与他无关,反显出自己的无能。他既然行走人间,人间就是他的功名场,必须做出些成绩来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女丑虽然令他头疼,却也是个值得表现的时机,所以说不光天上地下,全是一样的心思。”
乌鸦悻悻道:“太聪明了!好一手只赚不赔的无本买卖,事情办成了就是天大的功劳,办不成也毫发无伤,左右搭上不过是别人的性命。若是他自己的手下死了,自然去换更好的;我们这里有什么折损,也不会算到他的头上。”
赵宗懿侧目道:“你是在怪我为了一个女人,带着你们去送死吗?”
声音不轻不重,乌鸦吓得不轻,连忙低下头:“属下不敢!我只是气不过那个坐享其成的吴镜罢了。”
赵宗懿微笑道:“你放心,我不是郭珺臣,不会冒冒失失地拿手下的人去拼命。我之所以要插手进去,就是不想让吴镜和胡小俏从安姑娘手里讨便宜,如何应对,我自有分寸。”
乌鸦又将郭珺臣的话转述给了康安安,她沉思良久,道:“那我去劝劝他吧,突遇这么大的变故,人难免无所适从,心中自然万般苦闷。其实你家主人已经十分豁达大度,不但既往不咎,反而事事细致妥帖,只是他现在心情激**,难免思虑不足。我会劝他振作起来,坦然接受现状,不要辜负你们主人的一片苦心。”
乌鸦本以为她要抱怨几句,想不到竟然如此公道,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康安安见他满脸欲语还休的样子,于是认真地与他对视。
乌鸦心头百感交集,搓手迟疑半天,还是朝她行了一个大礼,道:“安姑娘,原来是我一直小看了你,你为人处事光明磊落,一直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之前对你有什么怠慢的地方,请千万别放在心里!”
康安安被他的郑重其事的样子吓了一跳,忙道:“不敢不敢,你一直都是忠心护主,我很明白。”
门口有人笑道:“他忠心护主是守本分。”
赵宗懿显然听到了刚才她的话,心情极佳,神采奕奕地进门道:“如果能别自作主张就更好了。”
乌鸦找康安安的事确实没告诉过他,听他这么说,不由红了脸,忙道:“我还有事。”掉头就往外走,在门口与谢子璎险些撞了个满怀。
谢子璎连声呼痛,揉着肩膀嘀咕道:“好急躁的脾气,赶着去救火吗?”
他走到康安安身边,讪讪地说:“安姑娘你完全不生我的气了吧?”
康安安佯问:“我生什么气?”
谢子璎苦着脸说:“我是个凡夫俗子,眼力不够,看错了也是有的,至于因此说了什么过分的话,你听过拉倒,千万别往心里去。”
康安安觉得今天来道歉的人有点多,不由含笑看了他一眼,谁知道谢子璎与她目光一触,像是引发了什么丑恶的记忆般,突然浑身一颤,迅速地避开视线。
也不知此时他脑中出现了多么诡异的情节,康安安好气又好笑:“小谢,胡小俏到底对你干了什么事?把你搞成这么个惊弓之鸟的样子?”
谢子璎惶恐道:“安姑娘,我可不是针对你,完全是那个坏女人把我弄成这样,你不知道她……”突然住了口,跺脚道,“算了,都过去了,我不想再谈她。”
“你可以不提她的名字,但是马上咱们要一起动身去白云山了,同进同出,你怎么办?”康安安逗他。
谢子璎听了这话,犹如被针刺到,脸上一阵哆嗦。不知他想到了什么,瞬间脸皮子血红,连耳根后面都发烫,再不敢多说半句,扭头逃走了。
康安安瞧着他背影,心头翻滚起许多问题,一转头,却见小赵宗懿正对着她微笑,道:“你是不是想问我胡小俏对他和贺郎做了什么?”
“必定是了不得的事。”康安安暗暗揣摩着他的脸色,试探道,“小谢脸皮薄阅历浅,很有些小孩子脾气。贺郎却是个伶俐老练的精怪,怎么也过不了她这关?”
“你少拿话试来试去的,有什么事只管当面问,对于你,我从来言无不尽。”赵宗懿不悦。
“好吧,那请你告诉我,胡小俏占用了我的身体后,做了些什么事?”
“其实也没什么,不过她生性本来风流放浪,霸占了你的身体之后,更加觉得有了用武之地。小谢和贺郎又向来依赖你,对你百依百顺,所以便乘势在其间兴风作浪,还激得他们彼此口角争斗。”
“啊???”
几句轻描淡写的话,像是炸在她的头顶,顿时轰得外焦里嫩,康安安内心狂乱了半天,还是努力问了句:“勾引?怎么个勾引法?”
“我怎么知道?”赵宗懿嘴角一道叵测的弧度,“孤男寡女,我又不在旁边,这事只有小谢他们自己晓得。反正我只问过一次,两个都避而不答,贺郎不过打个哈哈混过去,小谢却是羞愤欲死的样子,想必当时情景一定**得很。”
“……”在男女之事上,康安安也算是个特立独行之人,听了这话,虽然不至于找个地洞钻下去,也觉得十分汗颜。她纠结了半天,只能选择放下,转了个话题道:“咱们什么时候动身去白云山?”
赵宗懿笃定道:“不急,我已经派人先去探探消息布置埋线,等咱们到了后,也好有个准备应对。号称京中第一高人的云龙道长刚吃了大亏,朝廷上下无不震惊,官家正在招募奇人异士上山除妖,咱们不妨等等。若是其他人有胆,咱们再请缨。”
“好。”康安安干脆道,知道他智谋过人,连贺郎这样的精怪异人也未必能及,自己与谢子璎、郭珺臣一流在他面前更是只有听命的份。这么一想就触动了自己的另一番心思,眼睛朝着赵宗懿瞄过去。
赵宗懿何等眼色,立刻道:“你现在就想见郭珺臣吗?”
康安安忐忑道:“我可以去看看他吗?”
总算赵宗懿这次倒没有再生事,只是淡淡说:“当然,我马上带你过去。”
他高大挺拔,单单一个背影便能令无数少女心折,想不到同样一具身体,由不同的元神操纵之后,姿势居然完全不同。以前怎么没注意到他如此风姿绰约,康安安跟在他身后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心里十分感慨。想不到赵宗懿突然在一扇有护卫看守的门前止步,并转头看了她一眼,两人目光相接,康安安仿佛做贼当场被拿住,心虚地涨红了脸。
从赵宗懿眼中看去,只见她面色绯红地站在原地,心慌意乱的小女儿情态显露在脸上,他心头不由“咯噔”一记,疑心又起,道:“你很期待与他再次相会吧?”
康安安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赵宗懿怅然又道:“有时候细想起来,我们若是不用换回来,就能省掉许多麻烦事。或许对大家来说都好,对不对?”
唉,这人真的好刁钻,到了这个当口还要出个送命题试探她,换了别人,可能会为了顺利见到郭珺臣而服软哄他。可是康安安不打算迁就,她想了想,认真回答:“胡小俏常怨我是个不肯拐弯的实心人,向来眼里揉不进沙子,看不得身边有人吃亏。郭珺臣虽是我的好朋友,也不能因此以桃代李、鸠占鹊巢,你要是明白我的为人原则,就绝不会问出这样的话。”
赵宗懿轻轻道:“我明白,我只是在想,你难道没有过半分后悔?”
康安安断然道:“没有。朋友有难,我自然奋不顾身;但若他们知法犯法,我也绝不放过。”想了想,又道,“我又不亏欠他什么,彼此光明磊落,不需要心存芥蒂。”
赵宗懿彻底放了心,做了个动作示意门前的护卫推开房门,同时向她轻笑道:“希望有一天,能有个人能令你放下铁铮铮的原则。”
康安安不再回答他,慢慢走进房间。
隔了些日子,再次见到郭珺臣,虽然已有准备,仍然一阵恍惚和惆怅。而郭珺臣乍眼见到她,直接呆在原地。
“你是来劝我顾全大局,安静地消失在你眼前吗?”他几乎是噙着泪地问。
康安安心里也不好受,胸口像堵着石头,她艰难地回答:“不,我只是来劝你接受现在的自己,不要太在过去的身份。”
见到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她忙走过去,将手搭在他肩头,以示安慰。
手指点上来的角度和力量有种久违的感动,郭珺臣咬紧牙关,内心深处熟悉的感动渐起。他鼻音渐重,哽咽道:“连你也要彻底放弃我,把我当成一个陌生人了吗?”
见他难过,康安安心酸无语,他又猛地拉住她的手,摊开来,将脸埋进她手心上,眼里强忍里的泪水乘机滑落而下。“如果没有你,我肯定会一直混沌无知下去,最终变成个彻底疯子;但有了你之后,我才知道什么叫快乐,只要有你陪在身边,即便是众人眼中的傻子又怎样?可是偏偏就是你,又把我换了回来,让我变得一无所有。”
他的声音很低,听起来像是受了伤的小动物一样,康安安觉察到了手上湿漉漉的,心里不可抑制地抽疼起来,用力坚持道:“你不能只顾着自己,让别人怎么办?”
“不许说他!”郭珺臣猛地愤怒起来,大声道,“为什么你和我说话的时候总要夹着一个他?你和他说话的时候也会经常提到我吗?!”
康安安沉默。
郭珺臣继续道:“我有什么不好?他没出现之前,咱们不是相处得很融洽吗?为什么要救他出来?自从他出现后,什么事都乱了,你变得不在乎我了,我,我真是心里好恨……”
见他越说越情绪激动,康安安忙阻止道:“别再说气话了,我才不信你真会为了自己的喜好伤害别人?这样一来和那些戾怨、罗刹有何不同?甚至还比不上它们,至少它们是生前受尽委屈,为了发泄怨气才出来害人。而他也从来没有伤害过你,你这样针对他,于心何忍?”
“他现在没有伤害到我吗?你救他之前,都不晓得他是什么样的人!凭什么就决定舍我救他?!”郭珺臣委屈极了,醒来之后,他失去的不仅仅是身体,不仅仅是王爷身份,更要面对各种复杂而叵测的关系,甚至成了众人眼中的罪犯。种种变故,令他觉得自己仿佛风中野草,将孤独无依地生存在冰冷无味的世界里。
“好了好了,别再说了。”康安安见他伤心至此,不知如何劝慰,双手又被他紧紧握住无法挣脱,只得叹息道,“你先起来,咱们好好说话。”
“我偏要说!当初我胡天野地肆意妄为之时,人人皆骂,自己却没有受过半分委屈;而现在我却天天都在后悔,为什么要被换回来,他凭什么就此霸住你不放?要知道当初把你救出国公府和你一起抓戾怨的人可是我!就算上他身是强占豪夺,可谁知道他之前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品?怎么一夜之后,就变成了他正我邪,他善我坏呢?!同样都是身不由己,被人陷害,为什么他成了个清清白白的好人?而我就变得如此不堪?”
“……”康安安听他的诉苦,知道他实在委屈极了,现在自己无论说什么他都不肯听,于是闭上嘴,由着他彻底发泄一通。
郭珺臣又说了许多气话,在她手上腻了一会,才慢慢抬起脸,眼睛红红的。他这些年被郭府和赵府轮流软禁,常年不见阳光,本来一身绝好皮囊,如今更是肌肤胜雪,像是个羊脂雕成的玉人,十分惹人怜惜。康安安忍不住在他吹弹可破的额头轻轻按了下,才道,“之前的事不要再提了,我来就是为了劝你,不要太执念于过去。”
郭珺臣大说了一通,郁气渐消,又被她温柔的手摸得心花怒放,于是听话地垂了眼,长长的睫毛如两只墨蝶的翅膀般罩在眼帘处,心里还是不甘,道:“安姑娘,这个世上我什么都可以放弃,唯独你不可以,而且明明就是我先遇到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