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谢子璎匆匆回来,外头下了小雨,他头发上蒙着一层水珠,毛茸茸的芋头似的。他进门便见康安安坐在小王爷床头,端着一碗汤,正慢慢地喂他。
“醒了啊。”他欣慰道,四下一看,又问:“贺郎呢?”
“他出去了,说有些事情要办。”康安安淡淡说,谢子璎心里知道贺郎是回去找族长商量了,他突然意识到现在许多话不能当着小王爷的面直说,这种隔阂的感觉让他很有些不舒服。
“我没事了。”小王爷靠着床头,张嘴等着康安安下一口汤,看起来挺惬意,“我经常会这样,过会就好了,想必是你说的那个原因。”他指了指胸口。
谢子璎看着他胸口露出的一角墨玉牌,不安地咽了口口水。
康安安慢慢地往他嘴里喂了口汤,仿佛无意地问:“今天你进宫了?这个小娘娘和你很亲吗?”
小王爷难得见她如此殷勤体贴,心里十分高兴,服服帖帖地在她手里喝着不知滋味的汤水,说:“我也不知道,只是从小就习惯去看她,感觉她……她对我很好。”
“怎么个好法?”康安安对着他微微一笑。
小王爷蓦地呆住,她自己不知道,这一笑看在他的眼里有多妩媚多温柔。从相识起,她便总是淡淡的,说话直接干脆,吝于付出真实感情,何曾有过这样柔情似水的模样,小王爷根本舍不得把目光移开。他直勾勾地盯着她,耳根慢慢地红了起来。
“怎么了?”康安安试探着追问,“她对你怎么个好法?”
小王爷用力喘了口气,说:“问她做什么,反正我就是觉得她很好,似乎她对我很重要,具体的事倒记不清楚了。”他一把抓住康安安的手,低声道,“别再管别人了,你为什么今天对我这么体贴?是不是想明白了?终于肯嫁给我了?”
康安安看着他的脸,清俊而苍白,眉心处的情灵隐隐浮动。贺郎说得没错,这些入侵的元神太强大了,早已超出承受者的极限。她的目光从脸上滑到他脖根处,玉佩安安静静地贴着他的胸膛,封住这具身体本来的情灵,原主是否也在看着她?同时也在旁观着寄生在自己身上那个人的所作所为?
她不由想起那天在院子里看到的小王爷,连目光都是深邃犀利,能一眼洞透人心;而眼前的人活泼开朗,大刀阔斧,煦日般热烈真诚。两个完全不同性格的人,却挤在同一具肉体里,多么诡异惊悚,该怎么把他们彻底区分开呢?
一念至此,她缩回了手,叹口气道:“我都不怎么了解你呢?要不你对我说说,你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小王爷奇怪:“我们相遇之后,一起做了那么多的事,你怎么就不了解我了呢?我甚至觉得你比我更懂我自己啊。”
“那对我说说咱们相遇以前的事,好吗?自从咱们见面后,就没听你说过之前的事情。”康安安含笑哄他。小王爷头脑一热,骨头一轻,果然挖空心思地想起来,小声说道:“以前的事?”他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还是泄了气,“其实我不大愿意想以前的事,脑子里总是乱糟糟的。我感觉不断有许多奇怪的人物和场面冒出来,没头没尾,像是同时做了许多不同的梦似的,时间越久越是混乱。”
“仔细想想那些梦里有些什么?”
“梦就是梦,哪还能记得太清楚。况且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不过是在各种地方吃饭睡觉与人交谈。那些人的脸都很奇怪,感觉明明很熟悉却又完全记不住,只能记住个大概的轮廓,完全没有可以辨识的细节。”他想着想着,捂住头部,说,“不行,想到头痛了。”
“算了,好好休息吧。”康安安怕他因此错乱起来,忙伸手在他额角轻轻抚了几下,小王爷享受极了,眯起眼侧着头,将手覆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低声说:“安姑娘,如果我们能永远这样就好了。”
谢子璎在旁边实在看不下去,佯咳了一声。
康安安缩回手,“你睡一会吧,别太累了。”点头示意旁边的红袖来服侍他躺下。
小王爷意犹未尽,却也不愿意违抗她的话,由着红袖把他安置睡下。
谢子璎跟着康安安去了她的房间,一进门,便说:“安姑娘,你吩咐我打听的事已经有消息了。”
康安安连忙喝退众人,问他:“那人是谁?”
“名字还是不知道,但是郭妃娘家人确实有些蹊跷。她哥哥郭中庸官至左侍禁、阁门祗候,此人年幼时锋芒毕露,考了功名挂职做官之后,突然迷上旁门左道,常常喝得酩酊大醉,不与官中交往。但他却喜欢和些道士异人聚在一起,住得也偏僻,家里人也不大出来走动,以至于很少有人知道他家里的事情。
“郭府在哪里,看来等胡茵娘的事结束后,咱们还是要去一趟。”康安安叹,“一个人被抽去了许多情灵,必定常年卧床不起,命悬一线。这种事是瞒不过许多人的,外面的人不知道,自己府里的奴婢肯定清楚。”
“那我们办完正事就去!”谢子璎眼睛一亮。
贺郎一夜未归,清晨时派了阿宁来传话,说下午直接去找胡老大,大家一起约在倚翠楼见。
吃过午饭,康安安换了身男子衣衫,准备好出门。小王爷本也要跟着去,被她硬按回**去了。“你身体才好,需要静养几日。”她软下口气劝他。
“可是你一个人出去,我实在不放心。”小王爷摇头。
“我可没有一个人,小谢陪着我,贺郎也会与我们碰头。”康安安一指谢子璎,后者马上摆出个独当一面的姿势。
“他能有什么用?”小王爷毫不客气,“打不过也逃不快,紧要关头的时候,还不如贺郎懂些小手段,他就是嘴甜。”
“不错,我只是带他出去逛逛,想来没什么危险,顺便打听点事情而已。”
“我也可以去啊,我的身体早没事了。”小王爷急,“怎么我觉得你开始疏远我了?到底我做错了什么?难道是因为求你嫁给我吗?大不了我以后再也不逼你就是了!”
康安安有些伤脑筋,之前真的和他走得太近了,简直到了寸步不离的地步,以至于现在一刻都避不开。她吸了口气,坐到他床沿,道:“今天再休息一天,明天就让你下床。”
小王爷乘机拉住她的手:“真的?你真不是为了昨天的事生气?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在打发我?有事情故意瞒着我?”
“你想得太多了,我并没有生气。”康安安嘴里保证,心里却不由自主想起他的另一具肉身。她到底还是隐瞒了他许多事,忍不住有几分抱歉之意,也就由着小王爷把她的手不紧不慢地揉搓着,轻轻道,“你以后好好听话,每天让我画个符,我一定会想办法帮你把咒解开。”
“其实解不解也无所谓。”小王爷见她今天特别温柔,于是壮起胆,拉着她的手凑在唇边用力亲了一口,笑道,“我还是喜欢咱们现在这个样子,因为我有病,所以你特别迁就我,天天围着我转。以后若真的解了咒,我怕不但我自己会变,你更变了。”
没来由的,康安安心头一跳,不光是这话揪心。她更是想起那天在院子里,另一个小王爷也是这样子,毫无征兆地在她手上闻了一下,她顿时坐不住,站起来正色道:“不要胡闹了,我真的要出去办事。”
康安安没有用赵府的马车,而是和谢子璎一齐走进闹市。
“安姑娘,如果眼前的小王爷真的是别人,而他身体里被镇住的人才是他自己,我们该怎么办?”谢子璎苦着脸,终于说出他内心最深处的担忧,“难道我们要为了救那个陌生人,把他彻底消灭掉吗?”
“不要胡说,我们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解除诅咒,不是消灭任何人,而是努力改正错误,把他们送回属于自己的身体里去。”康安安冷静道。
“你……你就不会觉得舍不得吗?这个小王爷这么喜欢你,其实你们在一起,也挺好的。”谢子璎喃喃地,想说又不敢说。
“你又错了,我并不属于这里,我也不会和任何人在一起。”康安安纠正他,“难道只是因为大家熟悉了,喜欢这种相处方式,就放弃真相将错就错?那对他身体里的那个被封住的小王爷来说,多么的不公平!你有没有想过,那人被强行囚禁在自己的身体里,每一天过得都是多么的绝望?”
“好了好了,我错了,安姑娘都听你的。”谢子璎涨红了脸,和康安安的果断睿智相比,他觉得自己太过于优柔寡断婆婆妈妈了。
来得早了,倚翠楼似乎刚开门,店里没有一个客人。昨天的茶博士远远地见他们走来,忙急步迎出店门,赔笑道:“公子们来得好早,昨天只怪小人有眼无珠,不知两位原来是州桥贺郎的朋友,实在有些怠慢。今天特地给公子们留了最好的雅间,不过此刻还在收拾,请随我先去楼下坐坐,等楼上安排好了,咱们再换个场子。”
边说边将两人迎至底楼最边上的房间,才坐下,茶博士马上端上一壶香茶,笑道:“马上将店里最新鲜的水果奉上,只求两位在贺郎面前多多美言几句。”
谢子璎奇道:“看来贺郎在州桥名头很大啊。”
茶博士用力点头道:“那是自然,在州桥这块,他老人家也算大名鼎鼎了,且行事低调。他除了演傀儡戏,很少在外走动,我也是头一次见到本人,想不到竟然如此年少俊美。”
听到这里,康安安随手将手上茶盏放在桌上,薄瓷在桌面上叩出清脆的声音,这是在提醒谢子璎少说几句,别东拉西扯的泄漏了贺郎长寿的秘密。
于是谢子璎扯开话题道:“楼上安排好了吗?怎么今天开门这么晚?”
茶博士垂手而立,回答:“公子少安毋躁,我先去楼上瞧瞧。”
待他出了门,康安安朝谢子璎递了个眼色,道:“这人有些古怪。”
谢子璎一怔,问:“怎么了?哪里不妥?”
康安安压低声音道:“我记得昨天并没告诉他贺郎的名字啊,他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谢子璎细细想了想,道:“不错不错,而且昨天你和贺郎都发现他藏在门后,会不会一直在偷听我们的话?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手里端着茶杯,边说边啜了口,咂了咂嘴,说:“姐姐,这茶果然挺香,真正的极品茶叶,你也尝尝。”
康安安慢慢地掀开茶盖,看着杯中清冽的茶水,道:“我们还是小心点,别给贺郎惹出什么麻烦。”
“好的好的。”谢子璎又喝了一口茶,搔搔头皮道,“不知道贺郎找到胡老大没有?”
康安安觉得他虽然聪明机灵,骨子里还是有些少年人的青涩。她不由微微一笑,将茶杯凑在唇边,闻了闻茶香,还未来得及喝,忽然感觉到门外有动静。
度朔使的元神如同探测器,可以感知到周围人情灵强弱的情况,通常情绪平和的情灵不会产生太大的能量。而当周围的人情绪起伏时,情灵随之纠结膨胀,度朔使便能从空气中感受到一种奇异的波动。
此刻门外虽然空空如也,但在看不到的墙的背后面有着大团情灵涌起。康安安警觉地放下了茶杯,下巴对着门口处,朝着谢子璎点了点,示意:门外有人。
谢子璎一愣,问:“有人偷听?”
康安安摇摇头,从怀中抽出匕首握在手中,那样汹涌翻滚的情灵,早已出离了普通的激动或愤怒,分明带着股凛冽的杀气。
见她如此,谢子璎也跳起来,他没有带武器,顺手从旁边抄起把杌子,横护在身前。
门外的人本来一直在偷听,此刻见他们警觉,于是再不隐藏,一手将门帘高高挑起,三个黑衣人大步踏了进来。
当头的黑衣人体型最壮,气势也最足,杀气便是从他身上发出的,见了两人早有准备,也不惊讶,反而冷笑一声道:“就凭你们这两个瘦骨架子还想和老爷我交手?乖乖束手就擒,或许能饶你们不死。”
谢子璎瞪着他,问:“你们是……”
话未说完,突然两眼一翻,抱着椅子瘫软倒在地上。
康安安这才大吃了一惊,一手攥着匕首,一手去拉他手腕,还好脉搏跳动稳定,看样子只是晕了过去。她心里暗想:难道是小谢太没用,被吓晕了?
对面三个黑衣人全部哈哈大笑起来,后面两人一人手臂上盘着捆绳子,另一人举着刀。举刀的便对当头的人说:“终于倒了一个,我还以为这药没用呢,原来只是药性慢。”
当头的黑衣人冷笑:“药肯定没事,就是倒茶的人胆子小,怕被他们发觉味道不对,不敢多放。”
手上盘绳子的人便说:“其实也不必多此一举,就凭两个小鸡似的读书人,爷爷我一只手就能全杀了。”
康安安听他们肆无忌惮地说着下药的事,才知道自己中了埋伏,不晓得这几个人是什么来历,连茶博士也和他们一伙,早在茶水里下了迷药,幸好她还没有入口。她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三个人,暗暗地估算着逃出去的可能性。
举刀的人说:“这位公子还挺硬气,手上的是削梨用的吗?看我一刀砍了他。”
当头的黑衣人说:“没时间了,快点动手制住另一个,能抓就抓,抓不住直接宰了搬走,动静越小越好。”
三个人面露凶相地朝着康安安围了上来。
康安安忽地手上一松,匕首落地,然后眼皮一翻,直挺挺地扑倒在谢子璎的身上。
她才不傻,这三个黑衣人气势汹汹有备而来,自己未必是他们的对手,一味顽抗必定吃亏,还不如和谢子璎一样昏迷过去,查一查对方的来历。况且听他们的对话,本来也不想杀人,就是来劫人的。
果然,她一倒下,那三个人反倒愣住了,举刀地说:“咦,这个药性发作得也太慢了。”
当头的黑衣人松了口气,啐道:“呸,药过去最好,免得节外枝,赶快把人搬走。”
三个人上来将先两人双手绑住,一人肩扛着一个出了房间,茶博士一直在房外守着,见他们走出来不由“阿弥陀佛”地念了一句,说:“快从后门出去吧,可别叫人看见了,刚才已经有人来了,还吵着要往下头寻过来,可怜我吓得腿都发软。”
黑衣人毫不在乎,一人当头,另两人扛着康安安和谢子璎,低声笑骂着从旁边的窄门走了出去。后门外早候着马车,几个人上了马车,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