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源行兀自埋头喝闷酒, 最后还是韩子瑜瞧不过去,伸手夺走了他捏在手里的酒盏,喊来伙计会了账, 扶着裴源行坐上了他的马车。

马车吱吱呀呀地在街上走着, 裴源行闭眼倚在车壁上。

韩子瑜也不去烦他, 只留意着他可有觉着不适。

老婆都丢下他不要他了,他这个好兄弟要是再不多关心关心他, 他怕是真要苦闷死了。

马车停了下来, 韩子瑜掀开车帘,搀扶着裴源行下了马车,小厮月朗赶忙小跑着过来, 从他手中接过裴源行, 一连迭地向他道谢。

韩子瑜无所谓地摆了摆手:“跟我客气什么。今日他喝得有点多, 你还是赶紧扶你家公子回屋去吧, 回屋后,记得叫小厨房熬碗醒酒汤给他喝下, 免得明日起来遭罪!”

月朗点头应下了, 搀着步履蹒跚的裴源行朝居仁斋走。

这几日裴源行都睡在书房里, 再没回过听雨居。

月朗亲手替他铺了床被,又出了屋子端了一碗刚熬好的醒酒汤进来。

裴源行抬手揉了揉额头, 伸手接过醒酒汤,吩咐道:“你下去吧。”

月朗深知自家主子一向不喜有人在一旁伺候, 心想着反正已回了屋里了, 他又端来了醒酒汤, 想来应该没什么大碍了, 便依言退下了。

裴源行喝完醒酒汤,将空碗朝小几上一搁, 躺回了床榻上。

他单手搭在额头上,目光放空地看着床帐。

自那日和离后,他在听雨居不过住了一宿,便搬来了书房长住下来。

他没法再回听雨居,那屋里满是云初留下的痕迹。

花瓶里还插着她从院子里摘回来的梅花,呼吸间,便能闻到一屋子的梅花香。

他命人将那梅花扔了。

但扔了又如何,她跟他共同度过的点点滴滴,便也能跟着一同忘掉吗?

他试过,但他做不到,所以他搬来书房住下。

裴源行只觉得有些烦躁。

喝醉了怎地还是睡意全无?

近日他时常彻夜难眠,总觉得心里像是空了一大块,便是偶尔睡着片刻,待迷迷糊糊间摸到身侧时,只触碰到一片冰凉,便霎时惊醒过来再也没了睡意。

他起来换了身衣裳,便推门出了书房。

守在屋门外的月朗迎了上来:“世子爷,您这是……”

他抿紧着唇,道:“出去走走。”他脚下一顿,又命道,“你睡去吧。不必跟着!”

夜里本就比白日里冷,又临近过年,吹在身上的寒风愈发冰冷刺骨。

裴源行漫无目的地走着,回神间,才察觉到自己竟又来到了年家胡同。

仅迟疑了一瞬,他便进了胡同里。

走到宅子前,他抬起手抚过宅门,低头苦涩一笑。

她也合该睡下了吧。

他收回手,撩起衣袍下摆,转身坐在了门外。

四周一片静谧,他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仰起头看着夜色,心里的烦躁和慌乱终于消散了些。

顺利逼迫父亲和邢氏签了字,又摆脱了侯府,云初每日都睡得极好。

今夜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素来乖顺安静的雪儿骤然间吠叫个不停,云初一向睡眠清浅,立时便被它惊醒过来了。

雪儿的吠叫声一声比一声尖厉,她顿时起了疑心,掀被下了床榻。

鲍掌柜虽说过年家胡同是个顶幽静安全的地方,但眼下宅子里并无男丁,只有她们几个女人,凡事还是警惕些的好。

她推门到了屋外,便瞧见青竹抱着雪儿安抚着它,玉竹手中正捏着一根木棍站在院子的中央,脸上满是惶然不安之色。

见云初走来,玉竹嘴角嗫嗫嚅嚅了半天,肩膀颤抖着。

云初走过去,伸手从她手中抽走了木棍,脚步轻缓地走到宅门前,透过门缝朝外张望。

难怪雪儿如此反常,外面果真有个人。

云初抿了下唇,朝大门凑近了些,想要将那人的样子瞧得清楚些,换气间,一股若有若无的冷香盈在她的鼻端,是她早已闻惯了的。

两世皆与裴源行结为夫妻,她岂会闻不出来,那是他身上独有的气味。

这大晚上的,天又冷,他来此处做什么?

她弯下腰,将木棍搁在了一旁:“世子爷,是您在外头吗?”

隔着一道门,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几息后,才听见他简短地“嗯”了一声,算是承认了。

寒风卷着飞絮般的雪花扑面而来,云初紧了紧衣裳,隔着门缝又看了眼仍端坐在门外的男人。

“下雪了,外头极冷,世子爷还是早些回去吧。”

裴源行垂下眸子,敛去眼里的情绪。

她担心他冻着,他又让她遭受了什么?

“那年过年,听雨居短缺炭火。”他的声音听着莫名的苦涩,“云初,那会儿你是不是也觉着很冷?”

云初怔忪了一下,随即便意识到,裴源行说的是前世她被禁足期间,杜盈盈故意克扣了听雨居的炭火。

已经过去了的事情,再埋怨又有何用,再如何也减弱不了分毫那时候受的苦楚。

“世子爷,都已经过去了。”

她的声音还是那样的温婉柔和。

她性子素来淑静乖顺,和离后他才知道,其实她在大事大非上也是有自己的主见的。她在府里不争不抢,处处忍让,不过是不屑于去在意府里的那些人罢了。

云初见他纹丝不动,遂又开口劝道:“世子爷,回去吧。”

既已和离,他就不该出现在此处,更不该在寒夜里坐在屋外受冻。

裴源行充耳不闻,只垂首呢喃了一句:“其实除了身子冷,心也跟着凉透了吧?”

他苦笑了声,继续道,“我罚你跪祠堂、罚你禁足、罚你抄写经书。那时候,你是不是恨极了我?”

云初微微摇了摇头:“恨吗?那倒也说不上。”

他紧捏住衣袍的下摆,指节已然泛了点白:“不恨?那便是对我失望了吧?”

“不瞒世子爷说,失望的确有过。先前我总以为,纵然世子爷厌恶我,却也是个眼明心亮的人。”

闻言,他弯起唇角,笑容里透着几分自嘲的意味:“你这是在说我眼瞎。”

周遭有片刻的静默。

裴源行顿觉了然。

她是真的认为他眼瞎,不过是顾着他的颜面没直言罢了。

他微微偏过头去,隔着大门朝她靠近了些:“云初,不管你信我还是不信,那时候我便已知道不是你做的。你派你的丫鬟去打听那位吃了什么,我便知道事情不是你做的。后来小布人儿的事,不过也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做手段罢了。你从未起过害人的心思,罚你也是我无能,我没有借口。”

他喉咙发涩,眉眼间透着点无奈。

“你说我厌恶你,我自己做过的事,我断不会否认。那时候我听信了外头的传闻,以为你对我心生爱慕,误以为当初你费劲了心思也要嫁给我。”

他信了她爱慕他的那套说辞,又见灯会上她拼死也要救下他,后来更是以伤了一条腿的代价嫁进了侯府。

如此心机深重的女人,却要陪伴在他身侧一辈子,叫他如何不恨?

如今,他才知道,她从未对他生过半分情愫,所谓的救命之恩,更是一场天大的误会。

“后来,我见你瘸着一条腿,步履蹒跚,可你刚受伤那会儿,我便遣了大夫去云家给你治伤。我就在想,大夫的医术不可能有错,既是得了大夫的医治,你不该伤得那般重,我忍不住开始疑心,你故意摆出这番作态,就是为了博得我的怜惜。”

她认为他眼瞎,也不算是冤枉了他。

他罪无可辩。

云初忽而开了口,打断了他的思绪:“世子爷您定是记错了。前世我伤了腿后,并不曾见过您派来的大夫,只有我三妹妹请过一位大夫前来替我治伤。也不知是何缘故,就连三妹妹请来的大夫,也只来过云宅两回,便再也没来过了。”

裴源行目光一沉,喃喃道:“竟然是这样。”

他遣去探病的大夫竟从不曾踏足过云宅,云初的三妹妹请去的大夫统共也只去了两回。

难怪前世她的腿疾总是治不好。

事到如今,他哪还会再疑心她说的是真是假。

裴源行的一席话,让云初陷入了沉思。

若他说的皆是真话,那么唯一的可能便是前世那个时候,父亲故意拦着大夫不让大夫进门替她诊治。

由此看来,父亲当初是铁了心地要她嫁入侯府,哪怕代价是要废掉她一条腿,他也丝毫不曾犹豫过。

许是早就看透了父亲的薄凉,得知此事,她竟一点不感到意外,亦不曾觉得难过。

雪下得更大了,夹着雪花的寒风一阵阵吹过来,鹅毛般的雪花落在人的肩头上,不消片刻便又化成了水。

云初低头看着近乎被雪水染湿的鞋子,柔声道:“下雪了,世子爷您还是回去吧。”

曾经有过的误会都已然说清楚,是时候对过去的一切释怀,努力朝前看。

坐在门外的裴源行却问了句:“云初,你在此处同我说话,可冷吗?”

云初垂首看了看方才青竹塞她怀里的暖手炉,微微弯了弯唇:“也不觉着怎么冷,我手里抱着暖手炉呢。”

“那真好。”

门外的男人好似笑了笑,只是笑声落得极轻,云初没法确定自己是否听错了。

云初凑近门缝又瞧了一眼。

裴源行还端坐在门前,挺直着身板,半点没有畏寒的样子。

也不知他打算在门外待多久。

青竹走上前来,说道:“二姑娘,奴婢又灌了新的汤婆子,天色已晚,您还是赶紧回屋歇息吧。”

她可顾不上是不是对世子爷失礼了,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家小姐继续在雪地里吹冷风,若是感染了风寒,那便糟了。

云初看向她,微微颔首道:“知道了,你也快回去歇着吧。”

隔着大门传来了裴源行的声音:“你的丫鬟叫你二姑娘。”

云初眉目柔和地提醒道:“世子爷,我们已经和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