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掌柜虽事先打过招呼, 说宅子偏小了些,云初自己亲眼瞧过后,倒很是满意这栋宅子。

宅子并不如何的小, 鲍掌柜这般说, 许是因见她先前住在云宅, 嫁人后又一直住在侯府,怕她住进这栋宅子会觉得委屈。

云初弯了弯眉, 看向青竹和玉竹:“接连忙了两日, 你们也定是累坏了,东西且都先归拢在一处吧,改日有空了再慢慢收拾也无妨。”

正房坐北朝南, 东侧和西侧各有三间厢房, 云初已盘算好了, 西侧的耳房稍微整理整理, 用来让她调制香料,西厢房青竹和玉竹一人住一间, 东厢房一间用作厨房, 另一间则可以用来堆放杂物。

玉竹一面整理着衣物, 一面说道:“奴婢知道少夫人心疼咱们,但趁这会儿还有精神, 奴婢还想将东西再规整规整,免得要用东西的时候找不到。”

云初忙道:“这称呼还是早些改了吧, 我既已和裴世子和离了, 往后便别再叫我少夫人了。”

玉竹动作一顿, 方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耳尖染了点红,道:“是, 那奴婢还是依着老规矩,叫您二姑娘吧。”

青竹忽而想起了一桩事:“这两日发生了那么多事,奴婢倒忘记将奴婢听到的一桩新鲜事告诉您了。”

玉竹眉毛一挑,忙问道:“什么新鲜事?青竹姐姐,你快别卖关子了,倒是赶紧说呀。”

云初嘴角微微翘起,宠溺地捏了捏玉竹的脸颊:“你这丫头,性子还是这般急!”

“二姑娘可还记得老侯夫人的屋里头的竹桃姑娘不?”见云初点头,青竹又继续道,“那竹桃姑娘倒是个性子好的,每回见到奴婢,总还会跟奴婢聊上几句。听竹桃姑娘说,前几日那个盈儿姑娘惹得侯爷动了大怒,侯爷命人收拾好行李,将盈儿姑娘和她身边的贴身丫鬟一道遣送回她们老家去了。”

云初的眼底闪过几分疑惑:“好端端的,怎地这般突然?”

青竹眉头微微蹙起:“奴婢也闹不清楚,约莫是那帕子的事,如今闹得满京城都知道盈儿姑娘是什么样的人了,落得个声名狼藉,侯爷怕她坏了侯府的名声,便赶她走了吧。竹桃姑娘说,老侯夫人身边的冯嬷嬷很是凶狠,死命地催着盈儿姑娘赶紧收拾了东西走人,见盈儿姑娘赖着不肯走,还奚落了她一番呢。”

青竹顿了顿,感叹道,“唉,平日里奴婢瞧着冯嬷嬷待盈儿姑娘那样巴结,还以为冯嬷嬷跟老侯夫人一样,是真心疼盈儿姑娘的呢,合着闹了半天,前脚刚出了事,冯嬷嬷就变脸变得厉害,比戏班子里的人还会演戏!”

玉竹在一旁插嘴道:“该!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互相折磨一番也是早晚的事。俗话说得好,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但凡那日盈儿姑娘不起那坏心思,也不至于如今惹得一身骚,名声尽毁……”

两个丫鬟你一句我一句地还在议论着侯府里刚闹出来的新鲜事,云初却想起前世冯嬷嬷和盈儿姑娘去听雨居送年货的事。

那会儿冯嬷嬷和盈儿姑娘一搭一档,谁曾想,隔了一世,盈儿姑娘还未在侯府住了多久,情况便已大不一样了……

和离一事本就瞒不住人,侯爷更是比府里的其他人更早得知了此事。

他在书房里生了好一通闷气,差了下人去将裴源行叫过来问话。

当差的哪敢耽搁,小跑着去了居仁斋,叫风清进屋传个话,说是侯爷有要紧事找世子爷。

下人来回禀时,侯爷大怒:“叫那逆子给我滚进来!”

见裴源行走了进来,侯爷剜了他一眼,命道:“跪下!”

裴源行依言跪在了地上。

“你和离了?”

裴源行面色如常:“是。”

侯爷微眯着眼眸:“你们一个个的,都要气死我不成?和离那么大的事,你倒好,跟儿戏似的,一声不吭地就决定了,若不是户部的人差了人来告知我,我还一直被蒙在鼓里,你当我是死了还是怎么?”

“儿子不孝,是儿子的错。”

侯爷气得不轻,脖子上青筋凸现:“为何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和离,是怕外头戳我们北定侯府脊梁骨的人还不够多吗?”

裴源行仍跪着,腰板却挺得笔直。

“现如今全京城的人都在传闻我们侯府苛待救命恩人,此事还没消停呢,你这边又闹出和离之事。你个逆子,你这么做,是生怕侯府遭的骂名还不够多?”

裴源行薄唇紧绷:“是儿子的错,儿子听凭父亲责罚。”

侯爷气得伸手点了点他:“你现在是腰杆子粗了,以为自己是世子,我便不舍得对你动用家法了?”

他朝屋门外扬了扬下巴,“去,给我去院子里跪着!”

裴源行起身去了院子,撩起衣袍下摆跪在了院子中央。

见裴源行跪在了院子里,侯爷问道:“王寒来了吗?”

王寒是侯府负责行罚的人。

“回侯爷,王寒在外候着。”下人回道。

“那便叫他开始吧,二十鞭,一鞭也不许少!”

下人看了看跪在院子里的裴源行,语气里带着几分犹豫不决:“二十……鞭?侯爷……”

“给我抽,狠狠地抽,若敢手下留情,连王寒一并重罚!”

下人赶忙应了声退下了。

得了命的王寒知道侯爷是下了狠心的,哪敢手下留情,扬起鞭子便朝着裴源行的后背狠狠落了下去。

裴源行嘴唇抿得紧紧的,面色微变,额头已经是汗涔涔的一片,一滴滴冷汗滴落在青石板上。

饶是这样,他也没说出一句求饶的话。

王寒抽打着鞭子,侯爷负手站在了院子里:“打,继续打,打到他吃了教训为止!”

“十七、十八……”王寒嘴里一面高声地数着数,一面抽打着裴源行。

侯爷仍铁青着脸打量着这一切,太夫人身边伺候的冯嬷嬷已神色慌乱地走了过来。

侯爷转过身去,语气里透着掩饰不住的怒气:“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冯嬷嬷瑟缩着朝后退了一步,想到自己的来意,又只得硬着头皮禀道:“老奴惊扰到侯爷,实属该死,还请侯爷赎罪。”

侯爷连半分面子都不愿给她:“知道自己该死,就赶紧退下!”

“老奴这会儿过来,是瞧着太夫人的情形更严重了,太夫人她……她失禁了!”

谁承想太夫人受了此番刺激,能一下子病得这般厉害。

侯爷不耐烦地紧拧着眉头:“既是病了,那便去找太医,跑我这里来跟我说这些又有何用?冯嬷嬷,我看你这差事当得越发好了!”

冯嬷嬷心下一跳,赶忙垂下了头:“老奴该死,老奴该死。”

“罢了,我随你去看看。”侯爷忽而停下脚步,走到裴源行跟前。

“领完这二十鞭,你便在此跪上三个时辰,给我好好反省反省!”

回到居仁斋,裴源行已是面色苍白的像个死人。

在跳动的烛光下,素面直裰上的斑斑血迹格外渗人。

风清有些慌乱地别过脸去,忙找了膏药出来。

他小心地剪开已经黏在伤口上的衣裳,也不敢下手太重,轻轻地将膏药涂抹在伤口上,心里不由得埋怨上侯爷了。

侯爷也是的,世子爷和少夫人这和离都已和离了,罚了世子爷又能如何,难不成世子爷被罚得狠了,少夫人便愿意回来跟世子爷搭伙过日子了吗?

风清心中对侯爷生了怨气,嘴巴也就有些憋不住了。

“鞭子也抽了,也算是罚过您了,侯爷怎地还罚您跪呢?如今这大冬天的,院子里的青石板硬得跟什么似的,又冷得要命,跪上三个时辰岂是常人能受得住的?”

裴源行唇色微微有些发白,只觉得心口酸涩闷胀得厉害。

跪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不好受,那跪在祠堂的青石砖地面呢?

他没法不想起前世。

是他,罚了云初跪祠堂;是他,要云初在祠堂跪足两个时辰。

祠堂的青石砖地面,不也是又硬又冷吗?

他是个男人,身强力壮且腿脚完好,跪了三个时辰后尚且感到腿脚发麻,更何况前世那会儿,云初的腿上还带着伤。

其中的苦楚,不言而喻。

跟云初当初的遭遇相比,他有什么资格、又有什么脸觉得委屈、觉得不公?

裴源行一夜无眠。

倒不是趴在床榻睡不好,这些日子来,他就没睡过一个好觉。

洗漱完从净房出来,视线掠过空****的罗帐,裴源行眉梢微动,大步走到梳妆台前,打开了匣盖,将放在匣子里的吉祥结取了出来。

他低垂着头,视线停留在吉祥结上。

吉祥结编织得甚是精巧,显见得当初编结它的那个人是花了些心思的。

也不知是想起了前世的种种,还是空无一人的屋子让他莫名地不习惯,他突然就觉着闷得慌,心口像被堵住了一般透不过气来。

裴源行下意识地握紧了掌心里的吉祥结,转身出了屋子。

守在外头的小厮风清见他一副行色匆忙的样子,赶忙跟了上去:“世子爷,你还伤着,怎么就起来了?”

裴源行充耳不闻,脚步未停地继续朝前走。

“世子爷,您这是去哪?”风清脑子里灵光一闪,“您该不会是要去看望少夫人吧?”

昨日侯爷罚世子的时候,世子硬是没肯说是少夫人提的和离。

他大约是怕侯爷把气出在少夫人身上吧。毕竟如今外头都在传侯府恩将仇报,侯爷那么要面子的人,定是要罚个谁来出出气。

裴源行身形一顿,幽深的眼眸对上风清的眼睛:“你知道她住哪儿?”

风清摇了摇头:“小的不知道。”

裴源行脸色微沉地收回目光。

既然不知道,又在这里瞎嚷嚷些什么!

风清自认察觉到了主子的心事,忙又跟上说了句:“小的虽不知道少夫人眼下住在哪儿,但月朗定是知道的。”

裴源行仍快步走着,身子却僵硬了一瞬。

“小的听月朗说,他在李记烧鸡店看到青竹在那里买吃食。世子爷您也知道月朗那小子的,他就是个闷葫芦,心里明明是心悦人家青竹的,可每回见着青竹,总是话还未说上一句,就涨红了脸,顶没出息的样儿!”

裴源行轻咳了两声,面上露出几分不耐。

风清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话太多,惹得主子不耐烦了,忙正了正脸色,继续道:“月朗他好不容易见到青竹一面,心里乐开了花,就悄悄跟在青竹后头,远远瞧见青竹进了一栋宅子里,想着她眼下定是已经有了落脚之处,这才觉着放心了。”

风清忍不住埋怨道,“月朗但凡长着一张会说话的嘴,这会儿早把青竹娶回来当老婆了,每日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过日子,多好!”

裴源行掀起眼皮,冷冷地剜了他一眼:“你嘴那么会说,也不见你有老婆孩子热炕头!”

风清摸了摸鼻子,愣愣地摇了摇头没敢接话。

世子爷这是恼了?

难不成世子爷气他整日不好好当差,光会议论些八卦消息?

风清垂头耷脑地跟在后头,一句话也不敢再多说了。

须臾,裴源行的声音在近旁响起:“你别跟着了。”

风清“哦”了声欲要退下。

“等等!”

风清动作一顿,垂手立在一侧:“世子爷?”

裴源行抬手按了按眉心:“去把月朗叫去我书房,我有话要问他。”

风清应了一声是退下了。

月朗依着主子的吩咐,径直去了居仁斋。

世子爷坐在案桌前,把玩着手里的吉祥结。

月朗半垂着脑袋,等了许久都不见主子发话。

他偷偷瞄了眼面色凝重的世子爷,心中的忐忑更甚。

屋里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静默半晌,才听得裴源行开口问道:“你昨日见着青竹了?”

月朗抬起头,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世子爷,怔忪了一下才回道:“回世子爷的话,小的昨日的确见着青竹姑娘了。”

裴源行抿紧了唇,漆黑的瞳孔里有瞬间的松动,转瞬即逝。

他微阖着眼,指尖摩挲着捏着掌心里的吉祥结:“她……她们过得可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