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 裴源行脸上的神色凝滞了一下,一双幽深的风眸直望着她。

“这事绝不会发生。”沉默几息,他再度开口, 声音带着点嘶哑, “绝对绝对不会再发生!”

他别开眼, 掩去了眸底的情绪,被他拥在怀里的云初却隔着薄薄的中衣感觉到他的身子微颤着。

若不是知道他素来是个冷心冷面的, 她几乎要以为他是在忧心她的安危。

她“嗯”了一声, 欲要将他推开,还未来得及用力,便感到腰上一紧, 男人强健有力的手臂已一把将她摁回了他怀里, 言简意赅道:“睡了。”

次日一大早, 云初请过安回了听雨居,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紫荆便进屋来禀, 说倪大夫已在院子里候着了。

前一日裴源行曾提起过, 说他会叫大夫过来替她把把脉, 云初以为他不过随口说说罢了,倒是没料到他到记在了心里。

云初垂眸沉吟了一瞬。

她不想大夫来替她把脉。

但倪大夫不是旁人, 当初若不是倪大夫医术高明、细心诊治她的腿疾,她腿上的伤也未必能治好。

念着倪大夫的恩情, 请人走的话便有些说不出口了。

“请倪大夫进屋来吧。”

紫荆应了声是, 撩了帘子出去了, 很快便引着倪大夫走了屋。

倪大夫对云初行了个礼:“见过少夫人。”

“倪大夫快坐吧。”

倪大夫谢过云初落了座。

“今日过来, 是想替少夫人把把脉。”

云初神色自若地笑了笑:“劳倪大夫记挂,只是我身子并无不适, 倒累得倪大夫白跑一趟了。”

“少夫人此言差矣。少夫人身子无恙自然是好事,只是在下受了世子爷的托付,所以特来侯府替少夫人诊脉,还望少夫人能体谅世子爷一片苦心,莫要拒绝了。”

云初不再坚持,颔首答应了。

既是定要把把脉,那便把吧。

倪大夫得了云初的应允,将她的左手放在软枕上诊了诊脉。

不过几息,倪大夫脸上的神情便僵了一下,眉头也随之蹙起。

她拉过云初的右手手腕,微微阖上眼,片刻后,才睁开双目道:“少夫人似乎服用过不少凉药。凉药伤身,恕在下直言,只怕少夫人体寒不易受孕。”

云初面上淡淡的,让人分辨不出任何情绪。

“多谢倪大夫提醒。”

她递了个眼色给站在一旁的青竹,青竹会意,上前付了诊费。

倪大夫忙推辞道:“少夫人客气了。”

“不客气,那原是倪大夫该得的。”

倪大夫见推辞不过,只得收下了。

云初吩咐道:“青竹,送倪大夫出去吧。”

倪大夫刚出了院门,便被裴源行身边的小厮月朗喊住了。

“倪大夫,能否随我去一趟世子爷的书房?”

倪大夫本就是裴源行喊来替云初把脉的,听月朗如此说,赶忙跟在月朗的后头去了居仁斋。

进了书房,见裴源行在书架前翻书,倪大夫忙给世子爷行了礼。

裴源行放下手中的书,问道:“倪大夫,云初眼下情况如何?”

倪大夫眼神躲闪一瞬,垂首道:“在下不才,没能诊断出什么来。”

上回是替少夫人疗伤,她身为一位大夫,自是竭尽所能替病人诊治,世子爷问起少夫人的病情时,她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可如今牵涉到的,却是高门内宅的阴**私事。

这可是北定侯府,若是因此得罪了府里的哪位主子,弄死她简直比碾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

刚才她冷眼瞧着,少夫人竟是一点不觉得诧异,明摆着少夫人已对此起了疑心,却又顾忌着不敢闹开。堂堂少夫人尚且如此,何况是她。

她愿救死扶伤,可她同样也惜命,不止是她自己的性命,还有她全家人的性命。

这种见不得光的阴**私事,她不想掺和。

她的犹豫和畏缩,尽数落入裴源行的眼中。

良久等不到半分回应,他沉下脸,催促道:“我既是叫你过来,便是要听你说真话!”

倪大夫懦动着嘴唇,欲言又止。

耐性一点点被磨去,他陡然拔高了声音道:“说!”

倪大夫这才开口道:“回世子爷的话,少夫人应是喝过凉药,且服用的量还不少。”

裴源行脸上神色一怔,愣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里仍带着些难以置信:“云初喝过凉药?”

倪大夫点头道:“在下不敢欺瞒世子爷。”

裴源行眉眼沉郁,显然是含了隐怒。

云初竟服用过凉药!

倪大夫硬着头皮坦言道:“还有一事,少夫人许是知道她患有体寒之症。”

“大夫为何如此断定?”

倪大夫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裴源行的神色:“在下也只是猜疑,拿不出证据来。”

“你照直了说便是!”

“方才在下诊完脉后,便跟少夫人说,她应是服用过凉药,少夫人半点不显诧异,也未曾说什么,只是付了诊费吩咐下人送我出去。”

该说的皆已说清楚,倪大夫又反复叮嘱了几遍,暗示裴源行莫要再让云初继续服用凉药,免得伤了根本,便难怀上了。

待月朗送走了倪大夫,裴源行垂眸看着案几,面上带着一丝森冷煞气。

云初性子内敛他是知道的,可即便她再能隐忍,也断不该在听闻自己体寒不易生养后无半点反应。

她这般淡定,是因为凉药本就是她自己偷偷服下的?

还是药其实是别人给她下的?

明知倪大夫是他请来的,问诊后定会向他禀报,饶是如此,被大夫诊出体寒她却没有半点窘迫。若是云初自己服下的避子汤,她定然不会如此淡定,还会千方百计躲过倪大夫的问诊。

但最主要的,还是他不信她就那么不想怀他的孩子。

假使是旁人端来给她喝的,即便云初之前一直被蒙在鼓里,那么当她亲耳听到倪大夫说她服用过避子汤的时候,她为何一点反应都没有?

换作是寻常人,要么是感到惧怕、惊诧,抑或是愤怒,面上总该显露出些情绪才是,可听倪大夫的意思,云初竟是一点不觉得意外。

莫非她一早便知道,有人在偷偷给她下药、想要绝了她的子嗣?

她一字不跟他提及此事,是觉得他们二人惹不起那幕后黑手,还是她全然不信他会为她出头做什么……

不说裴源行这边还在琢磨避子汤一事,太夫人已遣了人前往通州,将杜盈盈一行人等接回了侯府。

杜盈盈入府的时候,刚过了巳时。

空中乌云密布,眼见着有几分大雨将至的迹象。

祖母早在半个多时辰前便命几个晚辈等在垂花门处迎接初来乍到的杜盈盈,裴珂萱时不时仰头望一眼天色,脸上带着几分不耐,无奈是祖母亲口吩咐下来的,再满心不愿也只得等着。

裴珂萱撇了撇嘴,忽而听见由远及近地传来一阵马蹄声,响了两下便停下了。

丫鬟轻轻撩开车帘,一个曼妙的身影从马车里出来,丫鬟忙伸手搀扶住那姑娘,姑娘踩着脚凳缓缓下了马车。

冯嬷嬷走了上去,喜出望外道:“盈儿姑娘,您可算是来了,太夫人可念叨了您好久了,总算把您给盼来了。”

杜盈盈嘴角带着笑意:“您瞧着甚是眼熟,您定是外祖母身边的冯嬷嬷吧?”

冯嬷嬷忙不迭地夸赞道:“盈儿姑娘好记性。”

杜盈盈一面跟冯嬷嬷寒暄着,一面又却不着痕迹地把在场的其他人扫了一眼,视线掠过裴源行时,眼里划过一抹惊艳,转瞬即逝。

冯嬷嬷这人,少说也有一万个心眼子,哪会瞧不出些端倪来,心里又记着太夫人说过的那番话,脸上堆着笑道:“盈儿姑娘,老奴我竟忘了跟您介绍了,这位便是咱侯府的世子爷。”

杜盈盈羞羞答答地给裴源行福了福。

裴源行眉眼淡漠,只微微颔首便无其他反应了。

冯嬷嬷知道裴源行是个冷淡沉默寡言的,杜盈盈又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无论心里是怎么想的,跟个男子初次相见的确不适宜多言什么,她来回打量着两人,想起太夫人眼下正打着撮合他俩的念头,便又笑着凑趣道:“盈儿姑娘,此次太夫人本想着叫世子爷亲自去通州接您的,只是世子爷刚好忙着,便只好作罢。”

裴源行眼眸微眯,以掩去眼底肆虐的寒意。

冯嬷嬷倒真是个忠心耿耿的狗奴才,若是不知她身份的人见了她今日此番模样,还真会将她认作是烟花之地的老鸨。

只是冯嬷嬷这手未免伸得太长了些。

云初一脸淡然地看着神色各异的众人,心里却不由诧异,盈儿姑娘怎地这时候来了侯府?

冯嬷嬷见裴源行不搭腔,忙对杜盈盈殷勤地道:“盈儿姑娘,太夫人这会儿怕是早就等得心急了,您且随老奴去颐至堂见见太夫人吧。”

杜盈盈眸中含笑道:“有劳冯嬷嬷了。”

冯嬷嬷扶着杜盈盈坐上了代步的小油车往颐至堂方向去了。

云初不想坐小油车,便故意落在了最后头。

玉竹不禁有些心急:“少夫人,再不赶快点,可就要晚到啦。”

云初淡淡地笑了笑,道:“好玉竹,我想走走,你陪我。”

有些事她得好好想想。走回去也不会比坐小油车慢多少,何况盈儿姑娘来了,只怕太夫人眼里只有那盈儿姑娘了,哪会注意到她是不是晚到。

玉竹应声扶着她,才走了两步,走在前面的裴源行却回头看了云初一眼。

他折了回来,道:“走得真慢!”

云初眨了眨眼睛,心想着她走得慢惹到他了吗,她又没让他等她。

裴源行却嘴角微翘,带了少许倨傲:“上来!”

云初的睫羽微颤着,呆愣了一瞬。

上来?!

他又在说什么?

裴源行不悦地皱了皱眉,背对着她蹲了下来,重复道:“上来!”

云初这才意识到他说的上来指的是什么。

她后退半步,道:“不劳烦世子爷,妾身自己能走。”

裴源行仍保持着蹲下的姿势不变,语气里带了点不耐烦:“不上来,我便抱你去颐至堂!”

云初踌躇不前,想着,裴源行偏偏是执拗的性子,她说不劳烦,他断不会改变主意的。被他抱着去太夫人的屋里,还不如由他背着去,省得多事。

她咬着下唇,上前两步趴在了他的背上。

裴源行忽而想起了前世。

那日,他带着杜盈盈回了侯府,云初蹒跚地赶来,丫鬟虽在一旁替她打着伞遮掩了几分,却依旧难掩她一身的狼狈。

见此,他心中顿生怒意。

他的妻子,就是这般的心机深重。

前脚得知他带了个女子回府,后脚便匆匆赶来,还在他面前做出一副腿脚疼痛难忍,却强硬忍下的样子。

如此惺惺作态。

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纵使他不喜她,正室的位子总归是她的,他定不会让旁人夺了去。

她这番作态又是何必?

但后来,他自己的脚也瘸了后,他才知道,原来,每逢阴雨天气,瘸了的脚会疼得厉害。

他是习武之人,又曾在战场上杀过敌受过伤,可即便如此,他也能感到细细麻麻的疼。

他尚且如此,何况是她这样一个身子娇弱的女子。

杜盈盈进府那日,外面下着雨。

她一瘸一拐地,原是腿脚真的不适。

他莫名地心头一酸。

他真的该死。

裴源行收回思绪,微微偏过头去,哑着嗓子,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别扭:“脚疼不疼?”

云初轻轻地摇了摇头,即刻又回过神来,心想着,他哪瞧得见她是在摇头还是在点头。

“妾身不疼。”

某人已少了几分先前的别扭,执着道:“要下雨了,你的脚会不疼?”

云初一僵。

感觉到她身子僵硬,裴源行便有点后悔话说得不太中听。明明是想关心她,却总是用呛人的语气同她说话。

他垂眸看着脚下,漆黑的瞳孔里敛着情绪。

他又不是子瑜,哪说得来好听的话儿!

两人静默了片刻。

“你搂紧一点,这样背着,太重!”裴源行终是忍不住,压下心头的那点复杂,先打破了沉默。

云初淡声道:“世子爷还是放妾身下来吧,妾身可以自己走。”

他冷哼了一声,没好气地道:“你又走不快。”

“世子爷,容妾身直言,您背着妾身,走得也并不比妾身自己走得更快。”

她的声音依旧温和轻柔,可落在他耳中,却品出几分她耐着性子、跟个胡搅蛮缠的孩子分辩道理的味儿。

裴源行微微有些失落。

他拼命想要待她好些,偏生又不知从何做起。

总盼着她能跟他靠近些,却总又让她离他愈发的远。

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脚下的步子加快了些。

她嫌他走得慢,他走得再快些便是了。

直到进了颐至堂的院门,裴源行才放下了云初。

她还未站稳,裴源行已朝她面前凑近些许。

“世子爷……”云初朝后退了一步。

“别动!”他的声音里有几分落寞。

他一面说,一面用修长的手指给她整理衣襟。

屋里,杜盈盈透过支起的窗子刚好看到了院子里的这一幕……

听雨居,云初坐在临窗的炕上盯着窗外的一株冬青树。

和前世一样,杜盈盈还是来了侯府。

只是她想不明白,今生盈儿姑娘怎地来的这般早。

前几日裴源行提过,说是要出门接一位女子回府。

那会儿她便知道他要去接的人就是盈儿姑娘。

前世,裴源行就是在十月底出的远门,十二月中旬的时候,他带着盈儿姑娘回了京城。

是以,前几日裴源行提起接人之事的时候,她并不觉着不对劲。可今日见着盈儿姑娘,她很是诧异,怎地盈儿姑娘脚程这般快。

不仅如此,与前世相比,今生发生的很多事,都变得跟前世不大一样了。

今世她仍是在灯会上受了伤,而后嫁进了侯府,可跟前世不同的是,今世裴源行去云宅给她送了药,还为她请来了倪大夫。

前世,她因盈儿姑娘吐泻之事被罚跪祠堂,之后来替她做针灸的亦是这位倪大夫。

是巧合还是偶然呢?

云初不自觉地摇了摇头。

她又想到了新婚当夜。

今世裴源行依然不喜她,这一点裴源行明明白白地说了,可新婚当夜他却留在了听雨居,而不是如前世那般去了书房过夜。

然后是回门那日,他陪她一道回了云家。

再后来,她生辰日,他送了她一块玉佩。

还有那日他问她梦见了什么,她回答,她梦见自己被烧死在一场大火里,裴源行却说,这事绝对绝对不会再发生。

他为何说“不会再”?

她总一心记挂着旁的事,却因此忽视了很多细节。

要不是方才裴源行背她的时候问了她一句“要下雨了,你的脚会不疼?”,她都不会对他起疑心。

今生她虽还是受了伤,但是比起前世,大夫只去了云宅两回便没再去了,因而留下了病根,今生却因着有倪大夫的细心照拂以及裴源行送的药粉,腿脚恢复得极好。尽管每逢下雨,她的右脚还是会隐隐作痛,却比前世那种苦不堪言的疼痛好了不知多少。

可裴源行又怎会知道,每逢雨天她的腿脚会疼。

她从未跟他提过半句。

既然如此,他又是从何得知的?

只有伤了腿的人,才深知腿疾之苦,旁人哪能体会半分?

云初叹了口气,换了个坐姿继续沉吟着。

是了,他自然是知道腿伤之人的苦楚的,如果裴源行也是重生之人的话。

她曾梦见他拄着拐杖在她墓碑前烧纸钱。

他的腿也瘸过,所以他才会知道腿疾会在阴雨天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