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香囊误

正想着的时候,李顺华和刘碧巧相约而来。

大家见面没有了往日的笑语和寒喧,都心事重重地坐下,相对无言。

小蝶沏了茶下去,留给我们一片独处的时间。

经过下午的事情,众人不免兔死狐悲,满心沉重和忧伤了。

李顺华拂着衣襟上的珍珠钮扣道:“辛兰人一向专横,众人看不过眼,现今她失势了,我们应该高兴才是,偏生笑不出来。”

刘碧巧眼中隐有泪光,“我那一刻,只觉得心中极冷,想要回家找我的父兄,可是我已经没有家了。才想起来这深宫禁苑便是我一生一世的家了,纵是再害怕,也是无处可逃的!”

我微微仰面,缓缓地道:“家?这个字眼对我来说很陌生,我的家在遥远的梁国,但那又不是我的家,因为在那里没人关心你的死活……”

李顺华沉默了半晌突然笑道:“好了,大家不要这么沉默了,否则该便宜一个人了!”

我们都知道她说得是皇后,如今皇后除掉了最有力的对手,自然志得意满了。

只是,她能永远地坐稳那个凤座吗?谁也不能保证。

窗外是如斯美好的春光,绿柳条长,桃花明艳,樱花翩迁,有蝴蝶在花丛中轻盈地穿梭。

仿佛只不过是昨天,我在浣衣局洗完了衣服,小心地将一粒花种种在湿润的土壤里,娘和我一起培土,小心地种下希望。

我边歌边舞,不解人世,独成风流。

才一转眼便已是莺啼燕老的一季,我已没了明净的心境,也没了欣赏春光的心情,就连那声声杜鹃声,也带了泣血的味道,让人不忍猝听。

因为澹台谨的生辰将至,各个妃子均要自制礼物相赠,大家都闲聊了一会赠送什么好。

刘碧巧擅制双面绣,便绣了一个万寿图准备当礼物,李顺华却道不耐烦做这么精细的活计,到时候自己自有东西奉上。

而我早已经想到,准备做一个绣龙的香袋,里面装了亲自调制的香料,希望他平神静气,少造杀孽。

至于辛兰月以后怎么样了大家都无从得知,有人说她疯了,有人说她傻了。

总之瑶光殿被封闭了,无人接近那个院子,而辛兰月也生死不明,恍如昙花一般惊艳一现便悄然逝去。

不过宫中向来不少美人,尤其是,她的存在一直是澹台谨心头的刺,如今刺被拔去,自然畅快异常。

很快,接着而来的便是澹台谨的生日,皇帝过寿,万民同庆,不仅减了赋税,且下旨全国只要与他一同生日的俱可获得银十两。

这还不算,更要在生日当日亲自站在城楼下向百姓抛洒金帛,百姓早就一传十十传百,纷纷涌到皇城下面翘首期盼。

后宫的饮宴设在乐苑,自乾仪殿城至乐苑一路彩坊接连不断,连缀着彩头,彩朗,演剧采台,歌台,灯坊龙棚,灯棚无数,一路上,用彩绸结成的‘万寿无缰’、‘天子万年’等大字赫然出现在彩墙上。

京城内外,金碧相辉,锦绮相错,华灯实烛,弥漫周匝,而各个宫殿林苑,也是绣帷相连,笙歌互起,金石相辉,丹霞万色。

开始,乐人先效百鸟鸣,内外静然,只闻半空和鸣,若鸾凤云集,自皇后至最末的选侍,所有妃嫔坐于乐苑正殿内,有品级的命妇则坐于殿侧两廊。

教坊乐队,两边对列杖鼓二百面,乐人弹琶琵,歌女跳三台舞之后,小儿舞队二百余人进场,红紫银绿,色彩斑澜,年纪不过十二、三,正是最轻灵的时候,装束得宛若仙女,执花而舞,且舞且唱,最后,宫中歌姬舞妓唱踏歌,奏慢曲子,做百戏,跳贺帮舞,。

澹台谨端坐于首位,头戴二龙抢珠紫金冠,白玉珠十二旒遮住了他的容颜,身着赭色缂金九龙缎袍衣襟,彰显天家身份,里衬玄色夹金线绣龙纹闪烁着金芒,刺得人睁不眼晴。

皇后更是打扮得文彩辉煌,宝相壮严,陪坐在侧,而她的右下首,已经换成了肖淑妃。

物是人非,世事难料,也便是如此了。

宴席完毕,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五彩烟火齐放,将夜空妆点得犹如白昼。

更有烟火缓缓凝成“万寿无疆”的字样,在半空经久不熄。

百官都喝了一声彩,齐齐拜倒,澹台谨脸含笑意,得意非凡,众人均有赏赐。

澹台浩坐在首位,穿着簇新的孔雀蓝平金缎团莽的绸裳,益发衬得面若冠玉,脸如雕刻般五官分明,黑发被金冠高高挽起,一双剑眉下却是一对细长的桃花眼,漾着令人目眩的笑容,正笑呤呤地瞧着我。

我脸色微微发烫,喝了一口酒别开脸去与李顺华说话。

这时澹台谨站起身,命人抬了几筐金帛,兴致极高地要亲到城楼散金帛。

五色九龙伞迎风招扬,翠华盖、紫芝盖色彩灼目。澹台谨气度从容地缓缓登上高楼,金壁辉煌的銮驾仪仗拱卫两侧,众妃和百官跟随其后,同登城楼看这项国从没有过的奇景。

下面的百姓乌鸦鸦的一片,都伸长了脖子,你推我搡,好不热闹。

澹台谨龙颜大悦,说了一声赏,只见夹杂在烟火之中,漫天飘飘洒洒的黄金金箔,飘飘散散的漫空飞舞。下面的百姓争相仰望,都做好了抢金箔的准备。

一时间,百姓欢腾起来,疯狂地抢起来,澹台谨哈哈大笑,喜不自胜,命令太监再往下扔,当真是纸醉金纸不夜城,玉阶金宫帝王家。

撒完金帛,忽然听到三声炮响,众人都纷纷朝下看去,只见皇后其弟长孙流烨在城下让百姓排开一条道,用青绸铺路,大声道:“臣,感念皇恩浩**,特在皇上生辰之际献出一点薄礼。”

皇上微微一笑道:“侍郎要做什么?”

皇后摇头笑道:“臣妾亦不知,皇上请看看吧。”

只看长孙流烨双手齐拍,却见有九只巨大的乌龟,背上各坐着一个银发百岁老人,手持彩绸,上书:寿与天齐四字,缓缓地行来。

长孙流烨以长寿龟驼百岁老人,寓意皇上万寿无疆,果然得到澹台谨的欢心,拍手称妙。

肖淑妃冷哂一声,突然出声道:“皇上,臣妾也有准备礼物。”

澹台谨兴致甚高,笑语:“是吗?爱妃又是给朕准备得什么礼物?”

肖老将军上前一步,跪倒在地,双手捧起一个金制的缕云扁盒朗声道:“微臣至边疆击退回鹘之时,寻到一种可以增产数倍的稻谷,特意带回我项国,只要百姓今年种植此谷,明年便会增收三倍以上。不仅不愁交税,就连我项国的粮草以后也可无忧矣!”

“是吗?”澹台谨接过金盒,小心地打开,掀见十二旒,满脸尽是惊喜之色。“若果真如爱卿所言,当真乃项国之幸,百姓之幸,爱卿可谓我项国第一功臣也!”

肖将军面有得意,大声道:“这是皇上的福气保佑,臣才得以寻到此谷,臣不敢贪功!”

澹台谨温和地道:“肖家世代忠心耿耿,淑妃又为朕诞下皇儿,温良恭和,肖老将军又立下奇功,朕有臣子如此,复夫何求?来人,传朕旨意,封肖淑妃为肖夫人,位居一品,等同丞相,仅次皇后,另免见皇后跪拜之礼,行侧身礼!”

肖淑妃不意自己竟得此殊荣,脸色微微潮红,难掩激动的神情,忙跪下谢恩。

肖老将军斜看了一眼愤愤的长孙华,面有得意,一时间肖家代替了辛家,风光无限。

而众人也均感诧异,澹台谨居然在生辰之日亲封肖淑妃为夫人,且免了大礼,她又有协理六宫之权,实际上已经隐隐有与皇后争锋之意。

刘碧巧咬唇道:“想不到皇上竟如此看重她!”

李顺华冷哼一声道:“登高必跌重,何必艳羡他人?不过,皇后的脸都绿了,倒也有趣。”

皇后脸色冷凝,站在澹台谨身后,冷眼瞧着神彩飞扬的肖淑妃,有冷而厉的刀锋一闪而逝,随即便抬头看天上的烟花,以平其内心的不满。

澹台谨赏完烟火,已经是戌时,众人都有了困意,百官命妇都已告退。

澹台谨也面露倦意,不料皇后却道:“如此良辰美景,应该登楼赏舞才算不负,臣妾安排了一个乐舫,乐特皇上赏面观赏。”

澹台谨意态甚懒,但不忍拂其意,便道:“哦,是什么乐舫,让皇后这么上心?”

众人步到玉央池的邀月楼上,皇后轻声击掌,只见灯火晦明的玉央湖上,一只青色画舫缓缓靠近,画舫之上,两名童子站立一旁,一吹笛,一弄琴,衣袂飘飘,迎风而立,倒似谪仙一般飘逸出尘。船尾处,是四名青衣船娘,人人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眉弯眼俏,粉面桃腮,赤足如雪,素白的手撑着槁,渐渐的向岸边靠来。

画舫的中央,横着一道帘子,一眼就可看出是上好的青纱,层层叠叠,轻若云雾,但却看不真切。青纱地下挂着几串清脆的铃铛,微风拂过,铃声阵阵,清脆悦耳。倒让人不免猜测。这样画一般的景色之后,会是怎样的人物了。

澹台谨果然来了精神,支起下巴,饶有兴趣地瞧着里面的人是如何出来的?

片刻之后,乐音毕,突然听到三声牛皮鼓的浑厚响声,十个身着劲装彩服的男子手托景泰蓝的斗大瓷盘,整齐地排列在船的两侧。

一个身着莲青色万字曲水织金连烟锦裙的曼妙女子,轻盈地抬足,竟然整个人凌空而起,踩在男子手中的盘上。由于隔得远,只瞧见她整个人似乎浮在一团绿朦朦的雾气之中,恍若仙子下凡,惹人无限想象。牛皮鼓声越来越响,男子均缓缓地站起,而这个女人,便以赤足踩在玉盘之上,婉转轻盈若春风一般在盘上翩翩起舞。

另有歌女在浑厚的牛皮鼓音中袅袅细唱:

君为女萝草 妾作菟丝花

轻条不自引 为逐春风斜

百丈托远松 缠绵成一家

谁言会面易 各在青山崖

女萝发馨香 菟丝断人肠

枝枝相纠结 叶叶竞飘扬

生子不知根 因谁共芬芳

中巢双翡翠 上宿紫鸳鸯

若识二草心 海潮易可量

声若芙蓉泣泪,香兰带笑,风露清寒,春愁无尽,令人顿起相思之情,萦绕于心,温软又惆怅。

而这份惆怅由男子阳刚的喝声相附,雄壮的牛皮鼓声相附,宛如阴阳调合,刚柔并济,让人听之如醉。

澹台谨慢慢地站起身,自语:“何家陌上丝萝女,粉面含香玉带长。皇后,此女何人,竟如飞燕能在掌中舞,当真奇丽。”

皇后含着一缕温和的笑意,柔声道:“臣妾见皇上日夜为国事操劳,常忧思皱眉,便引了此女为皇上解忧。来人,带楚流岚上前给皇上细观。”

那乐舫慢慢地驶来,待到眼前之时,女人似乎在盘中不慎失足,身子一倾,宛如一羽羽毛,竟轻飘飘地向下坠落。

澹台谨离得极近,忙跨上前一步,将她接到怀中。

他怀中的女子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果然是一绝色女子!

“多谢皇上!”流岚并不怯生,娇弱软糯地娇声道谢,声音媚可入骨,滴水即化。

澹台谨抱着她,似乎忘了放下,一直行到自己坐的主座旁边。

众人都脸色大变,唯有皇后似乎早就料到此举,斜睨了方才还春光满面,此刻却脸色灰败的肖夫人一眼,两人算是打了个平手。

我低头假装喝酒,却在酒杯中看到自己落寞的眼神。

恍然间,酒杯中的影子又化成了浩的脸,他邪笑道:“妤是,你过得不快活,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要为皇上献寿礼了!”刘碧巧推了推我,我方回过神来。

这才看到流岚已经坐在澹台谨一边,巧笑倩兮,而众人正向澹台谨谨献寿礼,这也是今晚的重头戏。

虽然有此女意外出现在先,但众人仍要拼得最后一拼,在礼物上取胜。

皇后的是一封端海游龙砚,整个砚身以势造形,雕以龙形,隐有金丝在砚中,叩之如槟榔,味若檀香,且墨不凝涩,的确是一方珍砚。

肖夫人则是一张象牙簟,象牙簟者,凡象牙齿之中悉是逐条纵攒于内,用法煮软,牙条逐条抽出之柔软如线,以织为席。此席伸缩自由,凉意自生,珍贵异常。

澹台谨生性怕热,得此珍簟,很是欢喜。

张妃则是一张九龙帐,此帐轻若蝉翼,明若清风,十分轻盈,帐身绣有明黄色缂金制成的九龙戏水图,展开观时,只见九龙活灵活现,直欲怒晴喷薄而出,帐下端绣江牙海水纹,所谓“疆山万里”,绵延不绝。

刘碧巧是一副双面绣得万寿图,杨选侍是一张手写的万福图,白才人则是一盘昆山黑白子,李顺华最是意外,则是亲自舞剑,让澹台谨也笑颜尽开。

我看众人的俱是名贵无比,不禁有些汗颜自己的礼物轻薄,但这是我的一片心意,便命小录子将早已经包装好的锦盒送于澹台谨。

他含笑看了我一眼道:“醉妃向来心灵手巧,朕来瞧瞧送得什么礼物?”

他打开锦盒,瞧了一眼,便神色剧变。

我正疑惑是否礼物太轻惹他不开心了,只见皇后拿出盒中的锦袋,惊叫道:“醉妃,为何你送了一个断头的绣龙香袋给皇上?”

我大骇,忙站了起来,由于站太急,带翻了酒杯,深红的葡萄酒倾了一桌,我也顾不得裙上染了酒渍,急急地上前。

果然,前一刻还好好的锦袋,这一刻已经被人剪作两断,更可怕的是在龙头处剪断!

小录子更是呆住了,只是喃喃自语:“我检查过的,没有问题,怎么会断了?”

澹台谨脸上布满了阴云,冷冷地道:“朕是在问你!”

我机灵灵打了个冷战,扑通一声跪下,颤声道:“皇上,此事定有隐情,臣妾送得分明是一个好的香袋,怎么会突然被人剪断?定是有人要嫁祸于臣妾!”

“那么,这次又是谁要嫁祸你?”澹台谨目光幽深凉寒,直视着我,锐利得似要探入我的内心。

我一时无语,看了一眼小录子,小录子急忙爬了过来,咚咚地磕了几个头,指天划地地保证:“奴才对主子绝无异心,天地可证,这个锦袋不是奴婢弄破的。”

小蝶厉声道:“小录子,兹事体大,关乎主子荣辱,你快说,这锦盒从淑华殿拿出到现在,可曾离你片刻?”

小录子茫然地摇头:“奴才知道这是主子亲自熬夜做得礼物,何曾敢掉以轻心,一直是奴才拿着,并没有经手别人,可是这锦袋是何时被剪断的,奴才确实毫不知情。”

皇后冷冷地道:“醉妃,你是否对皇上怀有不满之心,竟敢在皇上生辰之时剪断龙头咒诅皇上,你可知此罪当诛!”

我已经完全乱了心思,脑袋一片空白,目光凌乱地扫过众人的面孔,希望从她们的脸上看出一些端倪,可惜,我什么也看不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