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第7节 第七章(0 59)
(一)
李艳屏发现自己的工作环境恢复了常态,那些避无可避的小牵绊突然就消失了。《biqime《文网》她听肖松晚透露,某天秦岭向佟定钦汇报工作时,佟定钦顺便问了一句:“小李最近工作干得不错吧,我看她怎么有点魂不守舍的?”
也不知道秦岭是怎么回答的。反正从那以后,李艳屏就不再需要遭遇那些令人不顺心的“小事”了。
秘书处的环境永远是少语沉闷的,然而像顽固的冰山终会融化,李艳屏慢慢地得以窥探到许多表面上看不到的事情。她陆陆续续地了解到,秘书处这些不爱说话的笔杆子们,私底下有着属于自己的一套唱和方式。比如同一年入市府的程必思和洪承平都喜欢下棋,他们常在一个叫远山茶室的地方下棋喝茶;年轻的崔俊和宁志远喜欢打台球,他们会约在周末的晚上一起玩。这些看似平常的娱乐,就像刻在棋盘的纵横线,把某人与某人不动声色地联系在一起。许多在台面上不好说的话,在嬉笑玩闹、插科打诨间很自然就传递了。从秘书处又可以推及到整个市府,这个庞大的政治系统里谁跟谁亲,谁对谁能帮得上忙,往往就从小小的娱乐节目中透露。有时秘书处共赴饭局,李艳屏暗暗观察到,秦岭与程必思,或者肖松晚与崔俊,常常看似无意地坐到一起,几杯酒下肚,寥寥数语,真心话就出来了。
当然这只限于男同事们,男人是天生的政治动物。他们总是烟酒不离手,很自然地在烟雾和酒精的作用下发酵出友谊。而女性在交际方面其实是弱者。她们不依赖酒精,从来不冲动,无论在什么时候,都只能保持客气的距离。在秘书处里,严玉龄和温兰都是个性活跃的,秘书处里只要一有人说话,她们都会热情地附和。然而从实际效果看,她们就像是戏台上的丫鬟,只起到调和气氛的作用,没有实际的影响力。
李艳屏从来就有很清晰的意识,在秘书处里,她的处境是最艰难的。所有人都能在H市的政治脉络里找到根源,而她没有。她的“背景”是佟定钦的老家同乡,这听起来就很虚弱无力。她最想倚仗的是佟定钦对她的宠爱,然而佟定钦并没有义务宠爱她一辈子。“年纪太轻,尚欠火候”这句话,也随时会落到她头上。
是的,“宠爱”,就算对象换作肖松晚,也只能用这个词形容。在一座人口上千万的城市里,有能力在秘书处工作的,绝不仅仅只是肖松晚或李艳屏。相反,每个人都可以轻易被替代,没有任何的可惜。领导对下属的看重,往往有很主观的成分,甚至依性情或心情而定。正如李艳屏亲眼所见,在秘书处这一群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老谋深算的政治老手中,佟定钦只独独看中了肖松晚。
午间闲聊仍在继续。佟定钦像是完全没有经历过那个暧昧莫名的夜晚,依然跟李艳屏亲切地说笑。佟定钦在出席H市革命历史展览馆开幕式时差点失足,报纸上虽然没有报道,可他多少产生了些不快。在闲聊时,他忍不住对肖松晚说:“现在的年轻人工作态度真毛糙,过去我们筹备活动时,所有领导要走的路线,我们肯定自己预先走一遍。哪里有拐弯,哪里不平整,全都在心里记得清清楚楚。哪会粗心得连地上有这么大个坑都不知道。”
肖松晚照例是耐心地附和:“现在的人,一心只想着赚钱,对工作一点热情都没有。虽然每年都有大量的毕业生考公务员,其实一点也不热爱这份工作。”
佟定钦淡淡地笑,说:“这是个非常物质的社会。时代变化了,人也变化了。”他忽然转向一旁的李艳屏,关切地问,“小李,你一个人在H市生活,工资够用吗?”
李艳屏第一次碰到佟定钦关心她的经济状况,一时反应不过来。好半天才说:“说不上宽裕,但一个人花费足够了。”
肖松晚说:“现在H市就是房子贵,一套普通的两房一厅要四五十万,像小李这种工资级别,要工作二十年才能买得起吧!”
李艳屏低头,无奈地笑:“只能慢慢努力了。”
话虽然如此说,但李艳屏心里清楚,在市府工作,哪怕只是在后勤中心打杂,都要比在私企打工强得多。公务员的工资看起来微薄,但是很有可能产生各种工资以外的收入,比如李艳屏跟严玉龄学会了炒股。中央下发的文件精神先是抵达S省,再根据S省的省情进行修订,以S省的名义下发到H市,正式落实为三至五年远景规划。李艳屏由于工作关系,有机会阅读到各种远景规划文件,这些内幕消息往往能使她在股市上获利。半年前,李艳屏曾隐约听到市府规划的H市与S市的高速公路计划,她当时便买下了两万股H市高速的股票,现在已经翻了两倍。从此,每当阅读到市政重点工程项目规划,她都会不动声色地购买承接工程的地产公司和建筑公司股票。仅仅靠着这些许的内幕消息,她便获益非浅。
李艳屏在计算自己的得失收益时,就像在看一个硬币的两面。自从与佟定钦有了心照不宣的身体接触,在接下去的一段时间里,她失眠了。市府的宿舍是宽敞舒适的,可她在那宽敞的空间里做着狭隘的梦。一时梦到二十年前,她第一次遇到佟定钦;一时梦到五年前,她与佟定钦相互搀扶在那个山洞里;一时梦到上个月,她与佟定钦共坐在黑糊糊的车子里。梦里佟定钦的眼神都是炯炯发光的,像狼的眼睛。
而她就像一只被堵在深洞里的兔子,无处可逃。
当她一个人独坐在黑暗里时,所有的重大事件和细节都像电影般在脑海里流过。她进行过滤,然后得出更深层的结论。佟定钦对她的态度有了改变,虽然这改变细微得让人看不到。是的,从他那一面看,大概觉得她是主动的。在他从政的二十多年里,一定有许多女孩主动投怀送抱。什么动作是有意的,什么是无意的,他洞若观火。而他对她的帮助,正是表明他乐意接受。她那年轻而饱满的身体,对他是有**力的。那么接下来,如何收拾呢。她不知道。
在那黑暗的空间里,一个念头突然像鬼一样从心里长出来,她想一劳永逸地得到佟定钦的宠爱。这个想法刚冒出来,她就吓了一跳,想立刻把它扼杀掉。可它却好像安徒生笔下的魔鬼,越是想消灭,越是长得快。她吓坏了,因为她还不能确定,这到底是不是一个硬币的两面。
在刚进入秘书处时,李艳屏发现心里的理想突然被打破。佟定钦并不像她所想象的,有只手遮天的能力。他同样是一个勤恳的上班族,遵守市府里所有的制度章程。几点开会,几点批阅文件,几点接待省领导或外省来宾,全都白纸黑字地排满了、钉稳了。他的工作一点也不比普通的打工族轻松,除了没完没了的文件和会议,他还要考虑到形象、权力均衡、人际关系等种种问题。他跟市府里所有的工作人员一样,都是在市府这块板子上钉稳的钉子,只不过他这一颗钉子的光亮更大些。
假如佟定钦一直给她这样的印象,那她宁愿离他远远的。趋利避害是人类的天性,她清楚她对他的崇敬,很大程度上只是因为他头上的光环。然而,渐渐地,她得出结论,她第一眼所看到的,只是表象。身为一市之长,佟定钦所拥有的,跟她李艳屏所拥有的,绝对是不一样的。假如佟定钦只是一颗平凡的钉子,那谁还愿意扭曲自己的个性,斗争得头破血流,哪怕牺牲一切也要取代这颗钉子的位置。权力的运用自有端倪。佟定钦表面上不动声色,但他是有他的办法。
而更重要的是,她已身处其间,无法抽身。这份烦琐、无趣、需要认真计较每一句话得失的地方,是她未来三十年的归宿。她就像林黛玉进了贾府,从此注定了无法选择的命运。逃也逃不掉,避也避不开。
在这种情况下,佟定钦就像林黛玉眼里的贾宝玉,也像是尤二姐眼里的贾琏,他是绝对的保护力。谁说佟定钦什么也不是,首先,他能保证她不被人暗算、不被人挤对,他能让她在市府里走得趾高气扬。或许,他还能帮助她走向权力的更中心。
想着佟定钦的好,她发现自己不自觉地走向了一个让人害怕的未来。
这枚硬币还有第三个面:佟定钦身为H市长,在从政途中已经为自己结下了广大的人际网。两年后,他应该升任市委书记,或者调往省里H市是S省的省会,即使他升任副省长,也依然是在H市。她一个赤手空拳闯天下的乡下姑娘,怎么可能逃得出他的视线。从她那一面看,或许觉得自己是无辜的,可从佟定钦那一面看,是她主动示好,求得他的关心和帮助。而她每一次只是试探性地付出一点点,怎么会让他满足。
自从冒昧地挑逗了佟定钦,她发现佟定钦的眼神里有了些不一样的东西。这让她在晚上做噩梦,持续不断,常常在噩梦中惊醒。她不想牺牲自己,但又希望能永远得到佟定钦的宠爱。在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什么不劳而获的事情吧!在冷静时,她嘲笑着自己的天真。然而佟定钦的若有若无的眼神,总像一根刺一样不时撩拨着她。她在考虑这些问题时,最担心的就是佟定钦的耐性。她凭空产生了一种恐怖的预感,佟定钦是想得到她的。这种惶恐的心情在随后的几个月里一直存在,直到有一天,她发现了佟定钦的情妇。
(二)
配合着中央关于精神文明建设的战略部署,也为了在整个H市营造和谐、稳定的社会氛围,H市常以政府的名义组织各类文艺演出。
这些文艺演出通常由市属文化单位和艺术团体承办,但作为组织者,政府需要派出有关领导前往观看。这既是对市属单位工作的肯定,也是为领导树立重视文化、亲民爱民的形象。
早在一个多月前,李艳屏就注意到了一个人。那是一次庆祝某传统节日的文艺晚会,佟定钦携市府几位主要领导一起参加。晚会结束后,佟定钦根据惯例安排,到后台对演员们进行亲切慰问。在观看了一个多小时的无味演出后,佟定钦已十分疲惫,但他仍尽心尽力地履行着市长的职责,摆出和蔼可亲的笑容,与演员们挨个握手,不断地说“辛苦了”。当走到一位跳独舞的演员跟前,佟定钦的笑容仿佛特别柔和一些,而那位女演员也很热情地叫了声“佟市长”。这种情况在慰问场面中似乎很常见,佟定钦微笑地点头示意,没有再说别的话。但李艳屏跟随佟定钦后面,真切地看到了一些细微的差别。她凭着女人的直觉,很肯定地推断,他们之间是认识的。
那位独舞演员叫傅玉燕,身高大约在一米七。身材瘦削,手长脚长,脖子也长。在当晚的演出中,她表演的节目叫《春之舞》。傅玉燕穿着一身嫩绿的宽腿裙,在鲜红的花朵中婀娜穿梭,场面艳丽无比,让人过目不忘。
几天后,李艳屏在给佟定钦收拾好桌子,准备下班时,接到了佟定钦的太太吴英的电话。吴英问:“佟定钦还在办公室吗?”李艳屏回答说“已经走了,他晚上有应酬。”吴英听了,急切地追问说:“是什么应酬。”李艳屏说:“不知道。”吴英听了这话,语气就有点变了,说:“你是他秘书,他见什么人你不知道!”
李艳屏对吴英咄咄逼人的语气很反感。她心里想,你是他的太太,他去哪里怎么还反问我了?但她竭力保持着隐忍,仍然以卑微的语气回答:“我真的不知道,他说去见老朋友。”
佟定钦临走前交代过,他晚上要独自约见几个老朋友,假如有人打电话来,就说他出去应酬了。李艳屏不是反应不过来,她本可以把话说得更好。可对象是吴英,她觉得没必要。就当佟定钦去向不明吧!让他的妻子偶尔误会一下也好。
吴英的声音听起来跟所有的领导太太一样,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她说:“他有什么老朋友是我不认识的。”
李艳屏没有接话。说到底,她只是佟定钦的秘书,佟定钦有什么“老朋友”,她未必需要知道。这个意思,吴英也感觉到了,停了几秒钟,她说:“那好吧!谢谢你了。这么晚还没回家,真辛苦了。”
李艳屏从吴英说话的语气感觉到,吴英很急于知道佟定钦的去向。放下电话,李艳屏不禁生出些感慨。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扮演什么角色都不容易,当市长难,当市长夫人也不容易。从表面上看,吴英贵为市长夫人,风光无比。然而实际上,她大概就跟古代的深宫怨妇般,每天晚上都苦苦地等着佟定钦回家。佟定钦肯定是个色鬼,而吴英需要千方百计地驾驭他。此时,她坚持要确定他的去向,想必是发现了些什么。
让李艳屏意外的是,三分钟后,办公室的电话又响了。李艳屏接了电话,却是一个年轻而尖厉的女声。
“喂,请问佟市长在吗?”
“佟市已经走了。”
“哦,走多久了?”
“这个,大概有四十五分钟吧!”
“哦,他约了我们,刚才说快到了,现在却找不到他了,打他的电话不通。”
“也许暂时在地下停车场吧!”李艳屏挂了电话,心惊肉跳。
尽管只是短短几句话,她已经能确定这就是跟佟定钦亲热握手的傅玉燕。那尖厉而甜腻的声音,早就深深地印在了她脑海里。李艳屏握着电话,好半天也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好像是有点高兴,又像是有点伤感。她觉得自己应该是高兴的,作为一种解脱,她从此不需要担心佟定钦有任何企图。然而,这也意味着她内心某个隐秘的梦想落空了。也许她本来是可以更进一步的。也不知站了多久,她觉得自己整个身体正慢慢变得冰冷。后来总算定下神,把电话放好。突然听到一声门响,让她又吓了一跳。
“我看着还有灯,因为知道佟市已经走了,就想确定是谁。”来人是秦岭。
“我正想走,刚好来了个电话,是佟市的太太打来的。”李艳屏解释道。秦岭的话里带着刺,似乎是暗示她趁佟定钦不在,在办公室里偷偷摸摸。李艳屏恨恨地想,这个狡猾的老家伙,背地里不知道会怎么跟佟定钦搬嘴呢?
(三)
李艳屏静静地凝视着镜子中的自己,中等个子,五官端正,皮肤白皙。她的皮肤是乡下女孩子中少见的白,细嫩的皮肤下布满淡蓝色的血管,显出一股柔韧的劲道。很久没有仔细端详自己的身体了,她发现自己瘦了些。
频繁的饭局没能让她胖起来,也许是因为从小吃惯了素菜,她不喜欢吃肉食。但她的瘦不是瘦得没血没肉、只见骨头的瘦,而是瘦得恰到好处:双肩下露出薄薄的两片锁骨,手上的骨微微突起。
更重要的是,在这瘦削的身体上,她拥有一个挺拔饱满的胸部。她胸部的线条非常美,从颈下拉出一条浑圆的曲线,从线条上看就能感觉到浑厚的质感,使人很想亲手摸一摸。有些大胸的女人,大虽大,却总觉得是软绵绵的两团。而她的挺拔的胸部,却能令她穿着刻板的套裙依然显出性感。这种性感是含蓄的,内敛的。大概正因为如此,才吸引了像佟定钦这样身居高位的男人。
美丽,是一个女人闯**世界的通行证。这道理李艳屏一直明白。读书时,她的成绩在班上最好,并因此当了多年的班长,却从来不会在同学中树敌。她把这归功于自己长了一副讨好的模样。她那温和平淡的样子,足以让全班最顽皮的男生倾倒。她的眼睛很大,鼻子笔直,这样的相貌让人感觉很正气,不会令女生反感。进入市府工作后,李艳屏感觉到,一副姣好的模样同样对事业有很大帮助。每个人与他人接触时,首先得到印象的就是一张脸。而在政府工作中,由于互相的接触总是浅尝辄止,一个人的外表便起了很大的决定作用。有些人天生一副歪脸,让人觉得有邪气,还没走就想远远避开;有的人一脸正气,哪怕背地里做尽了坏事,还是让人有愿意亲近之感。
李艳屏在望着自己的身体时,想到了佟定钦。她从来没听到佟定钦对哪位女性的外貌作出过评论。面对工作,他常摆出一副对事不对人,根本没有看清对方是男是女的态度。然而,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李艳屏感觉到,佟定钦的心里有杆秤,他不仅在乎外貌,而且对女性的外貌犹为在意。
李艳屏不明白的一点是:他怎么会欣赏傅玉燕那种类型。就算傅玉燕的手长脚长是舞蹈演员特有的美吧。那样一个气质庸俗的女人,他怎么会看得上眼。
不过当李艳屏再往前回想,她发现原来这一切都是有迹可寻的。
李艳屏记得有一次,她陪佟定钦去看画展时,遇到过一个叫于靓蓝的女人。那位中年美女是H市某著名画家于方山的女儿,曾经也是舞蹈演员,后来成了市歌舞团的副团长。从眉眼上看,于靓蓝大概有四十岁多的样子,可从背后看,她挺拔的身姿还像是二十岁的少女。李艳屏从他们的言谈中推测出个大概,于靓蓝已经结婚十多年了,并且有一个读小学的女儿,然而她徐娘半老,风韵犹存,面对佟定钦表现得异常热情。在一起赏画的过程中,于靓蓝一会说佟定钦长胖了,身材远远地走样;一会说男人过了四十五肾就不好,让佟定钦注意。文艺界的女人,说话轻佻是难免,可是一直拿市长的身体说事,听上去就有些不像话。李艳屏静静地陪同在他们身后,凭女人的直觉,她隐秘地抓住了些什么。佟定钦面对于靓蓝显然也宽容得不像话。不仅没有丝微愠色,还颇为欢颜地笑。看完了画展,于靛蓝邀请他到贵宾厅喝茶,他也欣然同意。
展览馆的贵宾厅安静且无人。佟定钦坐下后,指使李艳屏到车上拿某份资料。李艳屏知道他有心要制造二人独处的机会,故意耽搁了半小时后才回。等到她回到贵宾室时,看到佟定钦和于靓蓝显然已经结束了一次深谈,两个人很有默契地点头微笑,仿佛达成了某些一致意见。临走时,李艳屏若有若无地试探道:“这位于团都四十多了,身材还保养得那么好。”佟定钦点头说:“人老了毕竟是老了,她年轻的时候,是很漂亮的。你们这群小年轻,谁也比不上。”
此后有一天,李艳屏注意到桌上放了罗今文回收的《关于加大文化事业单位、艺术团体改革力度的通知》。《通知》上印着佟定钦的特别批示:“改革应量力而行,要特别注意到改革单位的反馈意见。”一般定稿的文件,佟定钦加意见的不多,但凡加了意见的,那一定是佟定钦有了特别的想法。又过了几天,佟定钦特别吩咐李艳屏:“你跟罗处沟通一下,就说艺术团体改革这一部分,把‘着重加强’改为‘调整’,其他语句再斟酌些,不要太激进了。另外你打个电话给人事局杜局,就说昨天开会我忘了提,艺术团体的改革还是先放缓一点,不要太激进。”
佟定钦每天向李艳屏交办的工作多且杂。有时今天一句,明天一句,合起来就是一件重大的事。佟定钦的记性比谁都好,哪怕是很琐碎的一个电话,他也不会忘了吩咐。李艳屏想了想,心里推算了个谱。“艺术团体”改革的事,大概跟那位于团有点关系。
又过了几天,李艳屏听到佟定钦在打电话时,含含糊糊地说着,“于靛蓝就不错……改革嘛,也要为群众着想,我上次去看她爸爸的画展,她借机跟我反映了些问题……你们可从来都没向我反映过。”
李艳屏听了,不由得在肚子里笑。官场上说话迂回得不得了,佟定钦平常难得亲自跟谁通话,一旦主动找谁,准有些大事发生。这一通看似不着边际的谈话,大概也足以促成某些重要行动吧。果然,几个月后,李艳屏看到了市里的人事调动,于靛蓝升市文化局副局长了。
(四)
李艳屏觉得身处官场,就像身处电影院。未开场前,一通黑糊糊的。必须凭着某些预先知道的信息去想象,否则就看不懂即将发生的事,也不知道是否应该看下去。对于佟定钦的隐秘情史,李艳屏心里有了个模糊的想法:那位曾经美丽的于团,一定与佟定钦有过不一般的关系。至少是主动跟佟定钦示好过,讨过他欢心。遥想若干年前,当她还是个普通的歌唱演员时,为了自己的事业和前途,会作出什么样的牺牲,也是不难理解的。如今的于靛蓝,年纪已经不小,拥有自己的婚姻和家庭,同样身居高位,与佟定钦自然不会再有什么。他们过去的隐秘,倒变成了一道巩固的战友联盟。联想到如今的傅玉燕,李艳屏推测,都说十个当官的九个色,可是这色也不是乱来的。佟定钦一定是算好了,找情人要找像于靛蓝、傅玉燕这种有身份、地位的,大家顾及着自己的名誉,有所牵制,才不会把共同的秘密抖出去。
当然,这些只是她藏在心里的猜测。在官场上,两性关系是一个很敏感的话题。虽然有传闻说“十个领导九个色”,可是为塑造自身的形象,许多领导都把带颜色的私密事掩盖得严严实实,绝不轻易让人发现。
最近,市府里有轻微的人事变动,原综合一处的副处赵刚毅调到市计生局当副局长。他的调动正应了官场里一个有趣的词汇“明升暗降”。表面上看是升局级了,可实际上,赵刚毅应从综合处直接升处长,再调到某局做局长,最后升为副市长。然而现在,很遗憾,计生局副局长大概就是他仕途的终点了。
赵刚毅一走,市府里关于他的传闻立刻四散开来。这是所谓“复杂人事”的一种,在位时,听到的都是好话,多少阴暗面都用权力遮盖了,一旦“下去了”,所有的不好都浮出水面。据说,赵刚毅这次是坏在男女问题上。他在市府迎宾馆与一个女服务员有不正当关系。赵太太亲自拦了市委书记吴兴浦的车,像杨三姐般向最高领导告状。吴书记当场大怒,表示要给予赵刚毅最严厉的教训。
赵刚毅走后,关于他的八卦就成为市府里茶余饭后的笑谈。大家都笑这个人做官做糊涂了,要风流到哪儿去不好,非要风流到自己家门口。迎宾馆是市府的一部分,在那里发生的事,哪有不被抖出来的。严玉龄跟李艳屏说:“赵刚毅笨,他老婆更笨。她找吴书记,当然不是想吴书记撤她老公的官。可是她也不想想,当着司机、秘书的面,吴书记不严办,还能体现市府的正气吗?”
李艳屏听着严玉龄的话,摇头道:“那个时候在气头上,谁还想得到那么多。”
严玉龄想了想,点点头,说:“也是。要是我丈夫出了这种事,我也会那样做的。”
这一桩市府里的风流八卦让李艳屏意识到,十个当官的九个风流,这句话是不错的。领导的太太们不是不知道,只是没有证据在手,索性假装没有。她想起很多年前,当她还是一个青涩的女孩时,她是怎么羡慕地仰望吴英的。可是现在,随着对佟定钦的了解,她越来越感到,身处吴英的这个角色是多么不容易。表面上的风光,虽然令人自得,作为一个女人的心酸,却不能为外人知道。老家的叔伯们说得好,日有阴,月有阳,凡事都有两面,不能把一面看入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