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刘基
杭有卖果者[1]，善藏柑，涉寒暑不溃[2]。出之烨然[3]，玉质而金色。置于市，贾十倍[4]，人争鬻之[5]。予贸得其一[6]，剖之，如有烟扑口鼻，视其中，干若败絮[7]。予怪而问之曰：“若所市于人者，将以实笾豆[8]，奉祭祀，供宾客乎？将炫外以惑愚瞽也？甚矣哉为欺也！”
卖者笑曰：“吾业是有年矣[9]，吾赖是以食吾躯。吾售之，人取之，未尝有言，而独不足子所乎？世之为欺者不寡矣，而独我也乎？吾子未之思也。今夫佩虎符、坐皋比者[10]，洸洸乎干城之具也[11]，果能授孙吴之略耶[12]？峨大冠、拖长绅者，昂昂乎庙堂之器也[13]，果能建伊皋之业耶[14]？盗起而不知御，民困而不知救，吏奸而不知禁，法而不知理[15]，坐糜廪粟而不知耻[16]。观其坐高堂，骑大马，醉醇醴而饫肥鲜者[17]，孰不巍巍乎可畏，赫赫乎可象也[18]？又何往而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哉！今子是之不察，而以察吾柑！”
予默默无以应。退而思其言，类东方生滑稽之流[19]。岂其愤世疾邪者耶？而托于柑以讽耶？
（据《四部丛刊》本《诚意伯文集》卷七）
作者档案
刘基（1311～1375），字伯温，青田（今属浙江）人，元至顺四年（1333）举进士，曾任江西高安县丞、江浙儒学副提举等职，元至正二十年（1360）后，协助朱元璋建立明王朝，为明开国功臣，官至御史中丞兼太史令，封诚意伯，有《诚意伯文集》。
刘基是元末明初著名诗文家之一，其散文与宋濂齐名。《明史》本传称他“所为文章，气昌而奇，与宋濂并为一代之宗”。他善于以寓言故事的形式反映民生疾苦，揭露社会时弊。刘基在诗歌创作方面有着自己的特点，尤长乐府、古体，以反映社会现实、抒发悲愤不平之情为主，风格“沉郁顿挫，自成一家”（《四库全书总目提要》）。
含英咀华
本篇为刘基散文的代表作。文章开篇先从一个卖柑者说起。杭州一个卖水果的商人，善于储藏柑橘，经一年而不烂，外表如玉一般细腻似金一般亮灿，但里面却干枯如破絮。作者于是责问道：“若所市于人者……将炫外以惑愚瞽也？甚矣哉为欺也！”接下来卖柑者进行了一番答辩。而这段诙谐机智的回答正是全篇意旨所在。作者借卖柑者的口，指出那些坐高堂、骑大马、腰金衣紫、神气十足的文臣武将，实际上都是一些不懂用兵、不会治国、平庸无能、白吃朝廷俸禄的蠢物，就像“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柑橘，从而巧妙地揭露了当时的社会现实，表达了自己的愤世嫉俗之情。
全篇采取设辞问答的形式，从一个“欺”字生发议论，由远及近，由表及里。文章巧妙地以卖柑者之言讥讽了那些表面道貌岸然，实则腹内空空、无德无才的达官贵人，论辩层层递进，语言机智犀利。“果能……”几个反诘句式的运用，增强了全文的气势。而卖柑者最后直言“今子是之不察，而以察吾柑”，不禁引人深思，令人回味无穷。结尾处，作者自问“岂其愤世疾邪者耶？而托于柑以讽耶？”看似疑惑，实为深化题旨、画龙点睛之笔。
思考练习
1.本文的主要内容是什么？作者通过卖柑者之言主要讽刺了什么？
2.本文在写作上有什么特点？
3.请在课外阅读刘基的《官舟》《狙公》二文，进一步体会其散文的创作风格。
[1] 杭：浙江杭州。
[2] 涉：经历。溃：腐烂。
[3] 烨（yè）然：光鲜的样子。
[4] 贾：同“价”。
[5] 鬻（yù）：购买。
[6] 贸：买。
[7] 败絮：破棉絮。
[8] 实：充实，填满。笾（biān）豆：古代礼器，祭祀或宴会时用。笾，盛果品等的竹器。豆，盛肉食等物的木器。
[9] 业是：以此为业。
[10] 佩虎符、坐皋比（pí）者：指武将。虎符，虎形的兵符。皋比，虎皮，此指武将所坐的虎皮椅。
[11] 洸（guāng）洸：威武的样子。干城之具：捍卫国家的将才。干，盾。具，指人才。
[12] 孙吴：我国古代著名的军事家孙武和吴起。
[13] 庙堂之器：治国安邦的朝廷重臣。
[14] 伊皋之业：贤明宰相的功业。伊，即伊尹，商汤的大臣。皋，即皋陶，相传为舜时掌管刑法的大臣。
[15] （dù）：败坏。
[16] 坐糜廪粟：白白浪费国家的粮食。
[17] 醇醴（lǐ）：美酒。饫（yù）：饱食。
[18] 象：效法。
[19] 东方生：东方朔，汉武帝时人，常以滑稽的言论讽谏皇帝。滑（gǔ）稽：诙谐风趣，机智善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