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柳宗元

得西山后八日，寻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钴潭。潭西二十五步，当湍而浚者，为鱼梁[2]。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树。其石之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3]，殆不可数。其嵚然相累而下者[4]，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5]，若熊罴之登于山[6]。

丘之小不能一亩，可以笼而有之。问其主，曰：“唐氏之弃地，货而不售[7]。”问其价，曰：“止四百。”余怜而售之。李深源、元克己时同游[8]，皆大喜，出自意外。即更取器用，铲刈秽草，伐去恶木，烈火而焚之[9]。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由其中以望，则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鸟兽之遨游，举熙熙然回巧献技[10]，以效兹丘之下。枕席而卧，则清泠之状与目谋[11]，之声与耳谋[12]，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不匝旬而得异地者二[13]，虽古好事之士，或未能至焉。

噫！以兹丘之胜，致之沣、镐、鄠、杜[14]，则贵游之士争买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弃是州也，农夫渔父过而陋之，贾四百[15]，连岁不能售，而我与深源、克己独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书于石，所以贺兹丘之遭也。

（据中华书局版《柳宗元集》卷二十九）

作者档案

柳宗元（773～819），字子厚，唐代文学家、哲学家，唐宋八大家之一，祖籍河东（今山西永济），世称柳河东，官终柳州刺史，故又称柳柳州，其文与韩愈齐名，并称韩柳。柳宗元出身于官宦家庭，少有才名，早有大志，入朝为官后，积极参与王叔文集团政治革新，迁礼部员外郎，永贞元年（805）九月，革新失败，贬为永州（今湖南零陵）司马。在此期间，柳宗元写下了著名的“永州八记”，元和十年（815）春回京师，不久又出为柳州刺史，宪宗元和十四年，卒于柳州任所。

柳宗元与韩愈共同倡导唐代古文运动，大力提倡古文，明确提出“文以明道”的主张并培养了一批青年作家。柳宗元一生留存诗文作品600余篇。他擅写杂文、寓言、山水游记、传记。其杂文小品论说性强，笔锋犀利，讽刺辛辣，富于战斗性。游记写景状物，多所寄托，最为世人称道。韩愈评价他的散文：“雄深雅健，似司马子长。”有《柳河东集》。

含英咀华

本篇是“永州八记”第三篇。山水游记是柳宗元最具特色的作品，尤其是他在永州期间创作的八篇游记。游记一方面用清新的笔触对永州的佳山秀水作了精细描绘，流露出淡雅情趣;另一方面又借山水以表达自己被贬的愤懑和对人生的哲学思考，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

文章着力描写了小丘群石“突怒偃蹇”、“嵚然相累”的奇状异态，“回巧献技”、“枕席而卧”的游丘佳趣。从偶遇小丘，买下小丘，“铲刈秽草，伐去恶木”，到“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作者为之深慨的是小丘“货而不售”的命运。从小丘“农夫渔父过而陋之”、“连岁不能售”的遭遇中，想到自己被弃永州、不得赏识的人生境遇，作者曲折地表现了对被贬谪处境的不满和渴望得到重用的心情。小丘终逢识者，稍加整理，呈现出生机盎然的独特景观，更与作者流落不遇的心情形成映照。

此文短小精悍，语言精粹，体现了柳宗元“意尽便止”的为文主张，凸显了其游记幽深冷峭的风格及忧苦的自我心境。

思考练习

1.本文的写作特点是什么?

2.“铲刈秽草，伐去恶木，烈火而焚之。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这几句描写寄寓了作者怎样的情感？

3.柳宗元的山水游记清新隽美，寓情于景。试阅读下面一则游记，体会这一特点。

钴潭记

钴潭，在西山西，其始盖冉水自南奔注，抵山石，屈折东流；其颠委势峻，**击益暴，啮其涯，故旁广而中深，毕至石乃止。流沫成轮，然后徐行，其清而平者且十亩余，有树环焉，有泉悬焉。

其上有居者，以予之亟游也，一旦款门来告曰：“不胜官租、私券之委积，既芟山而更居，愿以潭上田贸财以缓祸。”予乐而如其言。则崇其台，延其槛，行其泉于高者而坠之潭，有声潨然。尤与中秋观月为宜，于以见天之高，气之迥。

孰使予乐居夷而忘故土者？非兹潭也欤？

[1] 钴（gǔ）（mǔ），熨斗。钴潭，永州山水之一，形似熨斗，故名。“永州八记”中有一篇《钴潭记》，这篇“小丘记”即写钴潭西一个不知名的小山。

[2] “当湍”二句：谓在水深而急的地方是一座鱼梁。湍，急流。浚，深。鱼梁，障水的石堰，中空，以通鱼之往来。

[3] 突怒偃蹇（jiǎn）：山石崎岖的样子。突怒，高起的样子。偃蹇，屈曲起伏的样子。奇状，一作“奇壮”。

[4] 嵚（qīn）然：山势耸立的样子。相累：层层相叠。

[5] 冲然：突起的样子。角列：如兽角斜列。

[6] 罴（pí）：熊的一种，体形比熊大，俗称人熊。

[7] 货而不售：谓作价待卖而未售出。货，卖。售，卖出。

[8] 李深源、元克己：作者友人。深源名幼清，原任太府卿。克己原任侍御史。此时同贬居永州。

[9] 烈火：燃起猛火。烈，作动词用。

[10] 举：全都。熙熙：和乐的样子。回：有运行意。

[11] 清泠（líng）：指天宇的清澈明净。谋：合。

[12] （yíng）：泉水回流声。

[13] 匝（zā）旬：周旬，整十天。异地：胜地，指钴潭和小丘。

[14] 沣（fēng）、镐（hào）、鄠（hù）、杜：皆古地名，都是唐代帝都近邻豪贵们居住的地方。沣，借作“丰”，在今陕西户县东，周文王所都。镐，在今陕西西安市西南，周武王所都。鄠，今陕西户县，汉上林苑所在。杜，在今西安市东南，亦称杜陵。

[15] 贾：通“价”。四百，唐朝货币多用“文”和“贯”。一贯是一千文，这里可能说的是四百文。若是四百贯，一贯能化铜六什，那价钱就太高了。而四百文则价钱低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