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陶渊明
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氏。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1]。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2]，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3]。环堵萧然[4]，不蔽风日。短褐穿结[5]，箪瓢屡空[6]，晏如也[7]。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
赞曰[8]：“黔娄之妻有言：‘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9]。’极其言[10]，兹若人之俦乎[11]？衔觞赋诗[12]，以乐其志，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13]？”
（据中华书局版《陶渊明集》卷六）
作者档案
陶渊明（365～427），一名潜，字元亮，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人，死后朋友私谥“靖节”，世称靖节先生，少年时代受家庭和儒家思想的影响，曾有建功立业的壮志，曾几次出仕，先后做过江州祭酒、镇军参军、建威参军、彭泽令等官。由于不愿受官场束缚，陶渊明41岁时弃官归田，此后过着躬耕隐居的生活。
陶渊明的作品，现存诗120多首，散文6篇，辞赋3篇及其他韵文。他创作了大量的田园诗，表现了对农村生活的体验，描写了美好的田园风光，抒发了恬静闲适的心情。也有一些作品表现与官场现实的格格不入和守志不移的耿直品格。其作品平淡自然，情感真率，语言质朴，在东晋玄言诗风泛滥之时开创了清新淡雅的审美风格，对后世影响深远。代表作有《饮酒》《归园田居》《归去来兮辞》《桃花源记》等。
含英咀华
本文是作者托言为五柳先生写的传记，实为自传。沈约的《宋书·隐逸传》和萧统的《陶渊明传》都认为本文是“自况”。文章一开始就直指门前五棵柳树以表明“先生”的身份，在东晋浓重的门阀制度风气之下，非常不易。接着通过展现五柳先生的闲静少言，爱好读书，喜欢喝酒和乐著文章等几个特点，给读者勾勒出一个淡泊名利、不随流俗、率意自然、安贫乐道、崇尚上古时代生活的一个高雅形象。五柳先生的种种特点在陶渊明的众多诗歌中都能找到“原型”。这种对诗意人生的追求成为后世士人崇尚的人格精神。第二段以“赞”来进一步阐明作者的观点和价值取向，表达作者对理想社会的向往和对理想人格的追求。
全文语言高度凝练又韵味深长，在古朴中不失趣味生动。短小的篇幅运用了排比、引用、借代、设问等多种修辞手法。朱熹评陶渊明作品说：“平淡出于自然。”钟嵘评价陶渊明的诗歌说：“文体省净，殆无长语。”陶渊明的散文同样体现出这种特点。文章在平淡的语句中不露声色地表达了作者对率意自然的人生态度和安于平淡的生存方式的赞美与追求。
思考练习
1.五柳先生具有怎样的人格特征？
2.结合陶渊明本人的人生经历，谈谈五柳先生的精神追求是什么？
3.联系中学所学过的刘禹锡《陋室铭》并与本文比较，分析二文所表现的思想情趣和写作风格的异同。
[1] 不求甚解：只求知道大意，不求彻底了解。甚，很，极。
[2] 造：到。辄：就。
[3] 曾不吝情去留：竟然一点也不在意，说走就走了。曾，竟然。吝情，在意，留恋。去留，偏义复词，偏指“去”。
[4] 环堵萧然：四壁空空，空无一物。
[5] 短褐穿结：穿着打了补丁的粗布短衣。
[6] 箪（dān）瓢屡空：指缺吃少喝。箪，盛饭的竹器。瓢，舀水的器具。
[7] 晏如：安然自若的样子。
[8] 赞：史传体文章正文后面作者对于所记人物的评论文字。
[9] “黔娄之妻”三句：黔娄是春秋时鲁国人，安于贫贱，无意仕进。他死后，曾子前去吊丧，问他的妻子给黔娄一个什么谥号，黔娄之妻说谥“康”（有安乐之意）。曾子说，黔娄生前缺衣少食，死后衣不遮体，不能谥“康”。黔娄之妻说：“彼先生者，甘天下之淡味，安天下之卑位，不戚戚于贫贱，不忻忻于富贵，求仁而得仁，求义而得义，其谥为‘康’，不亦宜乎？”（见《列女传》）戚戚，忧愁的样子。汲汲，急切追求的样子。
[10] 极其言：推究她的话。
[11] 兹：此。指五柳先生。若人：此人，指黔娄。俦：类。
[12] 衔觞：口衔酒杯，指饮酒。
[13] 无怀氏、葛天氏：都是传说中的上古帝王。据说当时采取无为而治的政策，社会风俗淳朴。《路史·禅通记》说，无怀氏之民“甘其食，乐其俗，安其居，而重其生意，形有动作，心无好恶，老死不相往来。”葛天氏之治“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