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久到连十夜都不记得,那时候的自己是什么模样。
他唯一记得的,那时的自己总是一身玄衣,几乎要与黑暗融为一体。唯独两袖位置镶嵌了一圈墨色的宝石,宝石上散发着金色的光芒,在黑暗中也十分明亮。
众鬼子之中,他是最尊贵的那一个。鬼母三年未育,众鬼子厮杀三年,最终只余下十六人,十夜诞生之日,便位列十七王子。虽然他的位份只排十七,但一应吃穿用度,宫殿楼宇,都几乎与鬼母同级。人人都说,他是鬼母的接班人,往生六道、王舍王城,都将由他来继承。
他是鬼母的骄傲和希望。
十夜两百岁那年,他成年之日,按照惯例,在完成成年礼后,可以在凡间自由行走。
成年礼这天,是他第一次到凡间。
十夜被哥哥姐姐们带去了凡界与王舍城交汇的一处海边。
一望无际的黑暗海面,天与海面相接,看不到一点星光。死一般的沉寂中,海水中间,有一处岩山。断壁残垣之上,盘桓着数条荆棘。
荆棘丛中,有一女子,长在其中。
她没有衣裳蔽体,长发披泄,遮不住她雪白的酮体。她就这样白花花、赤条条地靠在岩山荆棘之中。
她的手心里长出藤条,荆棘缠绕着她的手臂、**、腹部、大腿,一直延伸到小腿,然后从脚踝骨中穿过,直至脚掌心穿出。
她被荆棘定在岩山之上,以屈辱姿势,**身躯,供世人瞻仰。
“只要能引她发怒,就能顺利通过考验,得到鬼母的赐福。”
这算是成年礼的第一个环节。
“她如何算发怒?”十夜望着荆棘山上的女子,她双目低垂,平静地望着远方,一双眼睛里毫无色彩,就像一个死人一样,古井无波。
彼时的鬼母十王子,眼中带着不怀好意的笑,望着荆棘山上的女人:“天降大雨、岩石跌落、引发海啸等等,都是她发怒的征兆,很简单的,随便去个谁都能通过考验。”
十夜原本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是当他和几个哥哥一起飞身上前,落在女子身边,然后轮番对她做出猥亵的行为之后,他明白了他们的意思。
轰隆隆的雷声渐起,四周海面开始翻起巨浪,滔天海浪变得更加浑浊,击打在荆棘丛中的女人身上,洗刷了她一身污秽,却又因海水的污浊,而让她更加狼狈。
海水中的污秽包含了她这些年所受过的所有屈辱,她日复一日地肮脏。
他终于明白这里的海水为什么比往生六道还要黑了。
因为海水里,都是这些年她所受到的折辱。
她的眼中充满了仇恨,望着眼前的男人、女人们。她一言不发,只是眼中的火焰,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她的眼睛从十夜身上瞟过,对视的一瞬,十夜的心为之一颤。只一眼,他的注意力就全部被她吸引了去。
那是一双血红色的眼瞳。眼中有鲜血、仇恨、不甘和屈辱,以及比任何人都要强烈的杀心,比他在王舍城中见过的任何一个鬼子都要来得强烈。
他不敢相信,一个普通的凡人女孩眼里竟可以带着这样毁天灭地的仇恨。
那样的眼神,他只见过一次,在鬼母生下自己的那一瞬,也是他此生唯一见过母亲真容的时候。
母亲眼中的仇恨与荆棘丛中的女人如出一辙。
十夜没来得及细看,女孩的眼睛已经从他身上挪过,没作丝毫停留。
她认定了他与他们一样。
“喂,到你了。”十六王子提起裤子,让到一边。他站在飓风中,指着身边满身尿液的女人,对十夜挑了挑下巴。
十夜僵硬在那里,没有挪步。
荆棘丛中的女孩,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肮脏的头发遮住了她的五官,低垂的双目让人无法与她交流。
污秽丛生里,他只能看见她胸口开出的一朵荆棘花。雪白雪白的,比她的双峰还要醒目。
“愣着干什么,上啊!”
十夜被人从后面推了一把,他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是谁推了自己,他整个人已经扑在了女孩身上。
他的双手向着她的双胸而去,但他眼疾手快,掌心迅速向两侧划过,最终落在了她身后的荆棘之中。
他没有碰到她的身体。不是因为她脏,而是因为他不想轻怠了她。
他忍着掌心剧痛,苦苦支撑着身子。他虽然趴在她的身上,却半点不愿轻薄她。
女孩这才抬起眼皮,拿正眼看了他。
“你想帮我?”
因为一切发展得太快,电光石火之间,连十夜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想什么,但是女孩见过太多的人,她被太多的人欺辱过。神仙、鬼子、就连凡人亦是。
但她从没有在谁的眼睛里看到过十夜那样的表情。
那个叫“同情”,还是“怜悯”?
无所谓,不管是什么都好,十夜不是唯一对她有过迟疑的人,他最后一定会跟其他人一样,对自己作出不堪的举动。
她现在一点也不奢望有人会对她善良。
一丁点也不。
十夜看着这样的她,不知为何,心中钝痛无比。就好像心脏被她捶了一下。然后四分五裂。
十夜的哥哥姐姐们觉得十夜年少,不知如何下手,于是纷纷上前,有人解他的腰带、有人脱他的裤子、还有人想要摁着他的头,强行让他去吻怀中女孩的唇。
十夜抵死不从的同时,右手神力凝聚,一把尖利的匕首出现在他的掌中。
哥哥姐姐们更加觉得有趣。
十夜诞生两百年,他们还从未见过他对谁动手。正想去夺他手中匕首,却不料他压根没想伤害他们,而是一剑捅进了女孩的心窝。
女子霎时间睁大了眼睛。
一瞬间,天地变换。海浪泛起红云,挟飓风,卷熔岩,岩浆拍岸,溅起数丈花火。空中层云尽染,入目赤红,热浪滚滚而来。
“不好!天要塌了!”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大喊了一句,一众鬼子狼狈地躲避着山石岩浆,作鸟兽散去。
只有十夜还停留在原地。他不惧风雨,不畏岩浆,用自己的身躯护在女子身前,将她挡在身下,让那些暴风的洗礼一丁点都没伤到她。
她在自己的怀中死去,临死前,她给了他一个东西。
“什么东西?”般若皱眉,问十夜。
十夜似乎沉浸在回忆中,没有听到般若的问题,但也有可能是他根本不想回答。
般若没有好奇,反问他:“那那些欺辱过荆棘女王的人后来怎么样了?”
十夜似乎觉得她的关注点颇为奇怪,愣了一下,才展开双手,示意般若看着自己。
“什么意思?”般若不解。
“如你所见,我现在站在这里,位列三王子。”
“所以呢?”
十夜淡淡一笑:“那些人,除了当日没有前往什刹海的冥珩,其余的都被我杀了。”
十夜笑着说出那些撕心裂肺的往事,轻描淡写的语气好像在诉说旁人的故事,一点也没有身为故事男主的自觉。但般若知道,那其中被他省略的过往,个中艰难险阻,非常人所能企及。
这时,般若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猛然顿住了步伐,看怪物似的看着他:
“所以,你不杀冥珩不会是因为他是唯一一个没有欺辱过荆棘女王的鬼子罢?!”
十夜没有作声,不反驳,也不默认,只微笑着,让她自己去猜。
般若摇着头冷笑摇头,自说自话:“不会的,你不会那么好心,你不杀他一定是因为他比你强,你打不过他。”
十夜扬起嘴角,无奈微笑。
“而且,不就是一个没穿衣服的女人么?不就是一个整日被人欺辱虐待的女人么?惨是惨了点,也不至于让你这般在意罢?”
般若拿手肘戳了戳十夜的胸膛:“你可是堂堂杀人不眨眼的鬼王诶,不至于这般纯情吧?”
在般若狐疑的目光里,十夜沉默了许久,才又开口。
十夜:“她不仅给了我一个东西,让我得以摆脱鬼子的身份,她还留下了一句话。”
“什么话?”
“她说,唯愿人人吃得饱饭,穿得暖衣,天下太平长安,母子……永不分离。”
般若闻言,脚步猛然一顿。
十夜没有注意到般若的异常,依然在说:“这句话不仅仅只是一句话,而是她一直都在做的事情。”
“无论身处何地,无论前路如何渺茫,她都始终记得,并为之付出努力,始终坚定去做的一件事情。这也成为了我的信仰。”
十夜说完,见身后的般若迟迟没有说话,回头看去,便见天崩地陷中,她一直僵硬在原处,表情古怪地望着自己。
一块巨石从天而降,就连失去法力的十夜都能感受到危险,般若却一无所觉,愣愣站着。
千钧一发之际,十夜飞扑过去,才堪堪将她从巨石之下推开。
“你不要命了?!”十夜趴在般若身上,对着身下的般若大声斥责。
般若却没听到一样,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她缓缓抬起眼,盯着十夜的鬓角。她伸出双手,轻轻地在属于金色流云的位置上摩挲。
般若的手指冰凉,落在自己的皮肤上,十夜并没有觉得突兀,反而觉得很舒服。
金色流云印在般若的摩挲下渐渐显现,明镜光华。与此同时,另一边的血色红莲鬼子印记也一同出现,邪恶、充满了**。
般若看着眼前人妖丽无双的模样,思绪突然就飘飞到了许久许久以前。
那时她在什刹海边,就见过他的鬼子印记。
只不过那时候的他脸上只有红莲,没有流云,眼神却远比现在要清澈悠远,干净又透亮。
他像现在一样,天崩地裂之中,将自己护在身下,那一刻,她觉得,十夜就是自己的太阳。他拼尽全力保护自己的样子,比烈日艳阳还要耀眼。
他就是她的全世界。
她突然大胆地猜测,十夜心中那一丛白月光,传说中的荆棘女王,会不会就是自己?
只不过她不是诞生在荆棘丛中,她是被人绑在那里的。
而十夜口中所说的关于荆棘女王的那些黑暗的过往,她真的一丁点也不记得了,她唯一记得的,就是十夜解下了自己的衣衫,披在了自己的身上。
“荆棘女王是怎么死的?”般若突然开口,问他。
“我把她杀了。”
“你确定?”
“嗯。”
“用匕首?”
“是。”十夜点头,再三肯定。
般若有点糊涂了。
彼时,自己也曾在荆棘丛中,被绑了四千九百余年,只不过自己不是被匕首杀死的。那时的她因为执念,凝聚成魔,世上早已没有任何武器可以伤害到她。只要她自己没有一心求死,她就不可能消失。
而真正杀死她的,是十夜的一件衣裳。
这些年,她没有衣服穿,任何人都能把她看光,所有女子最珍视的一切都不属于她,丝毫也不。直到十夜解下自己的外衣,披在了她的身上。
那一刻,她的人生从此变得不一样了。
她第一次明白了男女之防,性别之分,也是第一次,她觉得男人是那么好的生物。
而男人的名字,叫十夜。
从此之后,她不再沉湎过去,她放下了执着。
然后她把自己的心剖了出来,送给了他。
跳动的心,沾染着漆黑的**,但在它离开她身体的那一刻,渐渐变得干净、透明。跳动的心绽放着璀璨的光华,如初升的太阳。
十夜把心化作流云,印在了鬓边,解除了鬼子的诅咒。
般若看着十夜,看着当年在什刹海边的那个少年。
她此前一直觉得,自己只是他杀过的千万人中的一个,但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或许是他杀的第一个人。他给了她自由。
但于她而言,更重要的是,他是唯一为自己穿上衣服的那一个。
般若舍弃了执迷心,脱离了肉身束缚,证入涅槃。终在大梵天内获得了一席之地。
大梵天内无神佛。
我即是神,即是佛,也可以是魔。
但归根结底,“我”只是“我”,要成为什么样的‘我’,全凭‘我’。
从此满天神佛,皆不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