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般若和十夜在那幢熟悉的木屋住下。
木屋与百年前相比没有大的变化,唯一不同的是,青藤玉树的枝叶从天空落下,将屋外的凉亭包裹,在地上铺垫了一层厚厚的绿叶。雪狮通身雪白,趴在绿叶之上安睡。他的面前因呼吸吐出的冰花凝结,将周围的气温压低。夜风吹来,让人通身寒凉。
般若觉得跟十夜的相处有些奇怪,不是很想单独面对他。于是在屋外,陪着雪狮蹲了半宿。待到子时,雪狮的冰花随着他的睡意越结越厚,她终是耐不住严寒,拖着沉重的步子回了屋。
屋内灯火幽暗,十夜灭了所有烛火,只余一盏烛台放在身前。桌上,又是一方棋盘,其上只有黑棋,没有白子。然而十夜的神色却十分慎重,并不像随手落子。奈何般若对这个也没有兴趣,看了一眼就自觉地搬了床被子,睡在脚榻上。
“你这是……做什么?”十夜被她的举动吸引,诧异地说。
“当然是睡觉啊。”般若比十夜更诧异:“这么明显,看不出来吗?”
“啪嗒”一声,一颗白子落在棋盘上,搅乱了满盘棋局。十夜摇头苦笑,索性收起了所有棋子,走到般若身前。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也算是我半个夫人,没有必要再睡在脚塌之上。”十夜说完,将她打横抱起放在了**,并将她的头枕在了自己的枕头上。
十夜身上的香味笼罩在身侧,般若的脸颊又开始泛红,连忙岔开话题:“那另外半个呢?”
“另外半个……等你显出真身,我再告诉你。”十夜坐在床沿,半俯着身子,含情脉脉地看着她。
般若瞪大了双眼,盯着十夜的眼睛看。
这是他第一次,眼中含笑,近距离地看着自己,而且手上也没有其他不规矩的动作。他的眼神,仿佛在告诉般若:“你是全世界最珍贵、最难得的宝物。”
般若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或许真的有可能喜欢上自己了呢?否则,他不会拿这样的眼神看自己。
可惜这一刻,在他的眼睛里,她看到的是宫画屏。
她突然有点吃醋。
她不喜欢那双眼睛盯着别的女人。哪怕是自己,也不可以。
她有一个冲动,想要在他面前显现出自己最真实的法身,以真面目相对。
“我……”
般若正要开口,十夜却忽然起身,看向门外。
“这么快就来了。”
般若一愣:“谁来了?”
般若还没来得及坐起,只见白影一闪,床边已经没了他的影子,但耳边还残存他的声音。
他说:“你的无颜花。”
黑湖边,凉亭向外延伸而出的栈道上摆着一口水晶棺。水晶棺外,站着一身玄色衣裳的男子,他全身上下包裹着一层阴郁低沉的黑雾,使他的面目少了三分清俊,多了七分狠戾。
来人正是四王子,七杀。
“你来的比我想象得要快。”十夜靠在门边,含笑看他。
“是你?”七杀没想到,从门里出来的竟不是十夜,而是家臣银月。
“此地就你一人?”七杀疑惑地看向四周。四周湖水黑暗,绿树成荫,其上一只酣睡的雪狮,一派宁谧景象。
七杀更是不解:“三王府中府兵何在?”
十夜并不想解释,只微笑地说:“对你,一人足矣。”
趴在庭中的雪狮感受到来者不善的杀意,从睡梦中醒来,迈着谨慎的步子来到十夜身前,目光警惕而凶恶地瞪着七杀。
雪狮来自银月谷。相传银月谷中盛产灵芝仙草,雪狮自幼食百草长大,以冰为骨,雪为血肉皮发,体态强壮,法力强盛。拥有操纵冰雪之力。但就算强大,却也不是不可敌对之物。
七杀在炼狱中历练百年,区区一头雪狮对他而言自是不在话下。此番就算是银月谷中所有雪狮倾巢而出,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七杀浑不在意地冷笑:“你想靠一只畜生阻止我带走绿意?”
“是,也不是。”十夜面不改色,眼中始终带着淡淡的微笑,这让七杀觉得有些熟悉。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他突然想起一件很久远很久远的事。
在他出生不久,阶位尚还不明之际,一日,为了与早他两天出生的兄长争夺食物,不惜将自己的手臂送进对方嘴里用以迷惑对方,然后伺机杀死了兄长。置之死地而后生。然后,他一边生食兄长血肉,一边疼得在地上打滚,眼泪鼻涕横流。而鬼母携百子站在栅栏之外,冷着脸说:“智取之计倒是有几分十夜王儿的风范,不同的是,十夜可不会哭。”
传言十夜鬼王从出生起,嘴角就带着笑。没有人听见过他的哭声,就连孕育他的鬼母亦是。哪怕王舍城的日子,再苦再疼再血腥,他的眼底也都带着一抹风轻云淡的笑意。仿佛万物皆不在心。
眼前的银月眼角没有鬼子印记,但他的笑容却让七杀无比熟悉。
“你究竟是谁?”就算不是十夜,也不会是三王府中的普通家臣。
十夜浅浅而笑,抚摸着雪狮的毛发:“把无颜花给我,我就告诉你。”
雪狮目光凶狠,始终瞪着七杀,仿佛对他的来者不善十分恼怒。但他对十夜的抚摸十分顺从,甚至有些讨好地歪了歪头。
七杀感到无比的屈辱。他在尸山血海中沉沦千年,期间不论是摸爬滚打,插科打诨,抑或是正儿八经地历尽千难万险才脱颖而出的堂堂四阶鬼王,被一对家臣无视,实在是不可饶恕。
“想要无颜花,除非我死。”七杀全身杀气大盛,双手指尖泛红,指尖锋利暴长,向着十夜而去。
雪狮全身毛发竖起,做好迎敌准备,而十夜始终靠在门边,一动不动。
七杀掠过湖面,正要靠近十夜,却听一声龙吟自湖中传来,下一瞬,巨大的龙身破水而出。
袭臣张着嘴,露出锋利的獠牙,呼啸着将七杀一口吞下。
七杀的身影与她的龙身比起来,宛若蜉蝣之撼树。袭臣的龙身在湖中翻腾落下,激起无数水花。岸上,雪狮有默契地将水花化作巨形冰幕。冰幕绽放着五彩华光,下一瞬,破灭成了细小的冰花。
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般若出来的时候,一切已经尘埃落定。只有空气中,还漂浮闪烁着细碎的冰花,如雨如雾。但被夜风轻轻一吹,便四下飘散,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般若打了个寒战,问十夜:“无颜花呢?”
十夜揽过般若的肩,在她的唇上轻轻亲吻了一下,温柔地说:“一会就给你。”
他话音刚落,便见湖中漾起浪花。
浪花从无到有,从细小的涟漪变成翻天巨浪,也不过是眨眼的工夫。下一刻,袭臣巨吼一声,从水中窜出,痛苦的嘶鸣声响彻整个青城,让所有人从睡梦中惊醒。
哀鸣嘶吼不绝于耳,翻腾的龙身在生机树的枝叶之中穿梭,龙尾痛苦地摇摆着,击落了数枚枝干。巨大的树枝从空中掉落,砸坏了城中许多房舍。
所有人都走出屋子,看着袭臣的龙身在空中作恶。袭臣巨大的龙身无缘无故地用力摆动,撞击在主树之上,牵扯它盘根错节的根茎,整个青城为之颤抖。地底的抖动不断传来,地面起伏,房屋跟着倒塌。
震动没有持续很长时间,但所有人都有一种即将世界末日的错觉。
“发生了什么事?”般若伏在十夜怀中,惊魂甫定。
“我也想知道。”十夜眼中笑意尽敛,亦是带着少许惊讶。
袭臣的龙身重重地倒在生机树下,有一瞬间的昏厥,但很快又睁开了眼睛。它的眼中充斥着前所未有的杀意,正想鱼死网破之际,十夜的声音突然自空中传来:“够了。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放了他。”
袭臣眼中杀意褪去,似是强忍着巨大的痛苦,她升腾而起,嘴角吐出了一大口鲜血。鲜血之中,一团血雾破体而出,正是浴血奋战的七杀。
七杀法身遍体鳞伤,血肉模糊。他凌空站在高处,与十夜遥遥相对。
他现在算是明白了,银月确实是想以一人之力与自己敌对。
但那个人不是畜生雪狮,而是袭臣。
袭臣自古以来便是十夜的亲信,从不离身。那么银月的身份就呼之欲出了。
十夜迎向七杀的目光,缓缓道:“原以为你只是以青城繁华为饵,趋炎附势,得了冥珩相助。却没想到这一百年,你并没有荒废。”
“知道自己的敌人是谁,我怎么敢荒废?”七杀不知道十夜用了什么法子抹去鬼子印记,但连鬼母都没有办法去除的东西,他却突破了这一层诅咒。
他已然明白,他知道了惊天秘密,十夜不可能留下自己了。
七杀猛地向十夜掷去一把长剑,然后整个人向着绿意的水晶棺而去。袭臣见到七杀的举动,下意识想要去挡剑,然而七杀用尽了全身气力,长剑破空的速度远超于她。
她已经无力回天。
十夜面不改色,不动如山,但下一刻,却见般若整个人扑了个过来,挡在了自己身前。
长剑穿透她的胸腔,剑柄没入她的肺腑,然后落在池中,带着血肉,激起阵阵黑雾。
十夜满脸不可置信,呆呆望着她。
般若吐出一大口鲜血,满脸痛苦,还来不及说话就跪了下去。
十夜眼疾手快,将她抱在怀里,她才幸免于地。
他睁大了眼睛,不解地问:“……为什么?”
般若几次张大了嘴,却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来,只有鲜血不停地从口中溢出。
十夜忙从袖中拿出一颗丹药,化成粉墨洒在了她的伤口之上。
般若才算稍稍吊住了性命。
也就这么片刻的功夫,另一全身浴血地人,四王子七杀已经推开了绿意的棺材,他拿出无颜花,放在绿意的身前。在他的催动下,无颜花加快溶解,眨眼之间,已经全部溶解在绿意尸身之上。
绿意原本就只有一张脸还未恢复,整朵无颜花用在她的身上,让她不仅恢复了容貌,整个尸身都跟着容光焕发,甚至比生前还要貌美百倍。
般若目瞪口呆却又无能为力地看着无颜花溶解,又呕出了一大口血,差点又晕过去。
黄家丫头,我到底还了你一具全尸,算是不负你了……般若面若死灰,心如止水地想着。
这时,书香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化作人身,在十夜的授意下,接过了般若。
十夜白衫之上,沾染了她大片的鲜血,但他没有表露出一丝嫌恶。
他看了眼倒在血泊中的般若,缓步走到七杀身边,居高临下地问他:“为了一个死去的女人,放弃四王子阶位,放弃冥珩青睐,放弃逃走的机会。值得吗?”
七杀没有放开紧握绿意的手,迎着十夜的目光,不卑不亢地道:“值得。”
“呵,真是可笑。”十夜冷哼一声,抬起手,就想送他最后一程。
哪知一个身影再次飞扑过来,抱住了他的腿,阻止了他手上的动作。
又是般若。
十夜低头,就见般若满脸强忍痛苦的表情,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哀求地说:“能不能放他一条生路?”
十夜沉默了一瞬,终究没有答应般若。他沉着脸,冷冷地说:“这不是你该插手的事。”
十夜一拂袖,那七杀的身影便化作一团血雾,飘散在空气中。
生死一瞬,一个活生生的人在眼前爆裂成血雾,这对般若来说,震撼,却也不是难以接受。但是,般若不能接受的是,那个人拼尽全力,只是为了一个不存在的梦境,一个自己无心演绎的皮囊。巨大的内疚侵袭而来,十夜再美丽的皮相,再深情的双眼,也在此时黯淡了。
般若苦笑了一声,松开了手,晕倒在他的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