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前,久到那时的世间连太阳都没有,整个天空都是灰蒙蒙的,笼罩在一片烟熏雾绕的环境里。
这个世界草木不丰,粮食匮乏。几乎所有人都处于饥荒挨饿的状态,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
那时的人们几乎没有正邪、善恶之分。更加没有信仰、没有神佛,有的只是本能地想尽办法让自己活下去。自私、狭隘、阴谋和血腥杀戮充斥着世界,几乎无人能得以幸免。
独有江南一处琅嬛水乡,因特殊的地理位置,得以成为世间少有的富庶之地。琅嬛水乡的小姐可说是生来便拥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她的父母将她视若宝珠,从未让她感受过人间疾苦。她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
所以,当她第一次遇见他时,他衣衫褴褛向她讨要菜叶,对她说:“小姐,我已经七天没有吃过野菜,嚼过树皮了。您能行行好,给我一些野菜或者树皮吗?”
她却惊异地问他:“既然没有树皮,为什么不吃肉呢?”
她的问话和天真让他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也没有力气再回答。他像是突然被她吓到了般,直挺挺地晕了过去。他的头磕在石头上,血流了一地,可也依然没有醒来。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饥民,也是第一次见到男人。
她记得他凹陷脏污的脸颊上,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他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惊诧。就好像被她狠狠地伤害了。
她不忍心伤害他人,便让他在自己家里住下。他们日久生情,她不顾父母反对,与他私订终身。
他对她说:“小姐与我有救命之恩,行止此生决不相负。”
她信了。
她对他所说的一切都深信不疑,因为,他是她的丈夫。
因为从小吃苦,行止十分感恩如今的一切。他打理店铺田产十分得力,很快便将她家的财产扩充了十倍有余。她的父母对他不再苛刻,反而视如己出,十分疼爱。
可是生活越来越好的他却一直不大高兴。他终日惴惴难安,望着北方发呆,时不时还会长叹一声,让她都跟着难受。可问他为什么难受,他却又不告诉她。只一个人默默地承受了所有。
后来北方来的饥民越来越多,饥荒也从北边一直蔓延到南面。当他看到几百具饿殍从上流漂下,他一整晚没睡,起床便做了决定。
他对她说:“如今我的日子过得好了,可还有很多人的生活过得不好。我的亲人需要我,我的乡亲需要我,这个世界上所有饱受饥荒的人都需要我,我要去帮助他们。”
曦娘已经怀胎一月,可是她没有开口挽留,她知道这就是他一直闷闷不乐的原因,于是握着他的手,对他说:“去吧。去到需要你的地方去。等你做完你想做的事,我会在这里等你回来。”
男人带着十车金银钱财和粮食以及春耕播种、浣纱养蚕的方法离开了,可还没等他回到家,便在半途被人抢走了所有的钱财和粮食。等到了家门口,他的身上已经什么都不剩下,可他依然认为,自己所掌握的生财之道总能为他人做些什么。
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北部的饥荒已经发展到易子而食的地步。他遇到衣不蔽体的乞丐,便脱下自己的衣袍,弃掉自己的鞋子,将它们赠与挨饿受冻的人们。又为救下偶遇的孩童,割下自己的肉,以换取他的生机。
他用自己的血抚育孩童,将那孩童从鬼门关被拉回来。可那孩子后来因太饿,欲将他杀害。他也并不反抗。
他笑看着被自己救下的孩子吃自己肉、饮自己血,还伸出了另一只手,告诉他:“我不跑,慢点吃,都是你的。”而后那孩子真的饿到吃完他身上的最后一块肉。
等最后一块肉从身上剥离,男人没有死,反而法身重塑,平日飞升,成仙了。
这些年成仙者有,成神者有,可只要上了天宫界,便再没有人回人间来过。而他不仅没有放弃人间受苦受难的人民,反而还选择留在人间,度化世人。
他留在饥荒贫寒之地,教他们耕地、播种。他布施佛法,将人间大善遍布人间。
他的舍生取义,舍己为人,让他在王舍城中更进一步,即将在菩提树下坐化成佛。
她再一次听到他的名字的时候,已经过去八个月。在他离开家中后不久,瘟疫和饥荒便蔓延到了江南。她家道中落,父母病亡,田产家财也被争抢散尽。
她大着肚子,孤苦无依,只能北上寻找丈夫。
她历经千辛万苦,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了王舍城。
王舍城中,正举行盛大的法会,男人双手合十,双目紧闭,端坐在菩提树下神游太虚。五百罗汉从旁护法。
数以万计的子民围观在下方,等待着男人睁开眼,坐地成佛的那一刻。因为到了那一刻,他将得大自在,引领无数受苦受难的人们脱离苦海。
她托着大肚子,站在围观人群中,她遥遥望见那人群之中,双手合十皈依的男人正是自己的丈夫!
她跌跌撞撞,想要冲破万民,接近自己的丈夫,可没有一个人相信她。
“他是传播世间大爱的无上尊者,行止仙人不会有凡尘爱恨姻缘纠葛。你休要用世俗贪嗔痴爱恨来侮辱他!”
没有一个人相信她,没有一个人帮助她。她被人暴力地驱赶,推搡在地,鲜血顺着双腿躺下,可他们这些追寻行止仙人的大爱之人却将这一切视若无睹,甚至口出狂言咒骂她:“你应该闭口不言,不打诳语,只一心向尊者,才能为你腹中的孩儿积德。”
“可他真的是我的丈夫……”她的丈夫为什么宁愿帮助旁人,也不回头看看需要帮助的她?
“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孩子……”她的肚子好痛,她的身体已经站不住。她跪倒在他们的眼前,可是没有一个人低头。
她已经不求能穿过万民找到自己的丈夫,她只求这向善的人们能停下念经的嘴,松开合十的手,看一看地上倒在血泊中的她。
可他们一心追随法会中心的男人,跟随着他身边的五百罗汉诵经、祈福、修德善。没有一个人管她。
她能感觉得到,自己的孩子在即将出生之际,一点一点地离开了自己的身体。
他在自己的双腿之间一点一点地死去了。
女子生下一个死胎。她抱着孩子,全身是血,看着人群,心中满是怨憎。
好一个一心从善,为孩子积德。
他们行的善,就是这样的伪善?
他们积的德行,就是见死不救、漠视孕妇在眼前胎死腹中的德?
她像是一个怪物,站在耀眼璀璨的人群中,格格不入。也是在那一刻,那五百罗汉之中,坐化成佛的人睁开了眼睛。
他成佛了。
以大爱无私的无上佛陀身份接见了王舍城中的每一个人。
他为他们祈福,为他们礼赞,为他们赐福,独独没有为她做什么。
他漠然地从她面前走过,就像没有看见她和孩子一般。他单方面地将过去的一切割舍。
他生怕旁人知道他曾有个结发妻子在家乡等他归去,他也生怕拥有佛法无边、大通大悟的自己被旁人知道有一段无法直视的过往吧?
她的存在就是他人生的污点。
他视而不见,他泯灭良心,却又教他人向善。可真是恶心。
女子几乎发狂,可再癫狂,也只是一个女人。
他们将她赶出去,让她与城外的瘟疫和饥荒为伍。她不得已,在饿极之时,为了保命,连着胎盘一起,吃掉了自己已经快要腐烂的孩子。
她捧着他小小的身躯,一边咀嚼一边恶狠狠地望着王舍城,那里,依然传来日夜不停的诵经声。
追捧丈夫的人越多,她就越恨!
恨这世道不公!
恨这人心伪善!
恨她自己无能,无法保护自己的孩子,无法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
在行止仙人因大爱无私坐化成佛,飞升佛境之时,她也因恨而化作了一方鬼母,并立下毒誓:她将食尽城中虚伪无善的平民。她要让他们跟自己一样,饱受母子分离之苦。她要让他瘟疫和灾祸在世上广为流传。她要让他所期望的真善美的世界永远也无法真正到来!
后女子果然占领王舍城,自封鬼母,号梵天,是天下恶、欲、妄之源。
鬼母日产万子,强大的鬼子会因吞噬自身兄弟姐妹而获得力量,而孱弱的鬼子,将沦为兄弟的腹中餐。他们为了更好地活下去,在世界散布恐慌、瘟疫和灾祸,致使三界大乱,民不聊生。
她一直在与他作对。
他们一个在三十三天之上的西天佛境,一个在十八层地狱更低的往生六道。他用自己的大智慧带给这个世间和平、安详和宁静。她则穷尽己力,让他所珍视的一切化作泡影。
他们无穷无尽地斗了数十万年,可到底是她先撑不住了。
她在恨里越来越沉沦,她被困在黑暗的地底永世不得超生。可她也只是一个因爱而恨的女人。
她累了,她想离开,却离不得。
她已经成为这个世界阴暗面的代言者,她因恨被束缚,只能找到同样对这个世界充满恨意的人,然后裹挟她,让她代替自己,坐在御座上。承受无边的黑暗,享永生的孤寂。
她挑中的人便是般若。
般若,禅宗意为“终极智慧”,拥有如实认知一切事物和万物本源的智慧。得大自在,享大安宁。无拘无束,无爱无恨。消除无知,则可消除结合。由此,见者可得解脱。
这是西天佛境一段大自得者的解说。
“解脱”一词可真好啊。
她为她取名为般若,并不是想让女婴解脱,而是希望女婴能帮助自己解脱。
她抚养她长大,观察了她四万八千年,给了她四万八千岁的痛苦难堪,般若终于被困荆棘山上再也无法解脱。
她终于要成为代替自己坐在御座上的下一任鬼母了。她既兴奋,又不忍。
兴奋地是自己终将解脱,不忍的是,这个孩子从有认知以来,便是大孝大爱的化身。
假如她的孩子没有死去,那么他会不会也像她一样对自己孝顺、关爱、付出呢?
鬼母在寂静无人时,总会有一丝难舍。也就是她的这一丝怜悯,诞生了十夜。
十夜用一件衣袍化解了般若四万八千年的爱恨,他的行为无异于西天佛境那一位所言,世间唯有大爱永恒不被覆灭。
她怒不可遏,将一切怨恨发在十夜的身上。她要让他饱受十倍于般若的折磨,要让他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遍尝世间一切贪嗔痴爱恨。
可不论她怎么对待十夜,她好像都打在了一团棉花上。
十夜的眼睛永远清澈,永远充满了希望。
他因般若的一颗金色流云心,而永远无法被黑暗侵蚀。她护佑了他四万八千年,直至生命的终结,他也依然保留着她对他的爱意。
而后般若为了救十夜,自愿献身,代替她成为鬼母,坐在了魂塔御座之上。
而失去了一切负面力量的她只能依靠自己的双腿走向西天。
她依然想去西天。
想去他所在的地方再看一眼。
南陀伽耶可真大啊,大到她不眠不休、不吃不喝,用了将近两千年的时间,才终于走到南陀伽耶的门口。
可是她出不去。
她用了很多方法,她就是出不去。
不论是被旁人阻挠,还是被她自己束缚,她终究画地为牢,永远也不得离开。
她哭诉无门,直到听了十夜的那一句:“只有真正放下,得大自在的人,才能去往佛境。若无法放下,就算我勉强将你带到了佛境,你与你的丈夫,也依然迎面相遇,也永远无法相见。”
她终于明白,只有放下,才能相见。若不放下,就算迎面相向,也永远不会相遇。
因为二人已经是不同世界的人。
她化身鬼母,怨憎千万年,其根本,为的不过是飞升佛境的他能回过头来,看自己一眼。可当她强迫自己放下后,才发现,原来周遭的一切都是丈夫。
她因爱而有了恨,当她放下了恨,也便放下了对他的爱。
她终于因为放下了过去而脱离了苦海,她终于以自由的姿态去到了西天佛境。
佛陀御座上,他排在正中,是位列第一天的无上大佛陀,却坐着最小最普通的蒲团。他衣衫褴褛,依然穿着几十万年前在菩提树下坐化的那一身衣衫。
他说:“世上的一切苦难留给我,我希望你们都能得到自由。”
她头戴白纱,坐在讲经布道的末尾,安静地听他讲佛法无边。
有人问到他成佛以前可有遗憾?
他半点也不藏私,直言不讳地说:“有。我救了世上数以万计的平民,可救不了自己的妻子。我与她分别数十万年,却从未有一日忘记过她。这一直是我心头的遗憾。”
佛曰:“可虽然遗憾永远都是遗憾,可不代表有遗憾就不能继续生活。过去也不是不可谈,因为放下,所以可以谈。但是就算放下,这也并不影响我思念她。因为这样,我能更以己度人地去希望世间夫妻恩爱永不言弃,世间骨肉永不离散,世间兄弟和平共处,世间百姓国泰民安。”
有人又问:“那你为你的妻子做过什么吗?”
佛曰:“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见谁都是她。虽然我们终于离散,可是她教会了我人间大爱,行善无私。我给与世间每一个人爱、教会他们每一个人给予他人爱,就是与她爱。这样无论她身处何地,活着抑或死去,她都有机会能从别人身上获得爱。我给这个世界以阳光,就是给与世界以钱粮。有了阳光,可使万物生长,人们不再饱受饥荒。”
“而她的名字,便是曦娘。而我给这世间的阳光,便是以她的名字命名。”
听到这里,曦娘再忍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跌跌撞撞地离开了佛境。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为世人洒下的那一抹阳光,是以她的名字命的名。
原来这世上,他也一刻没有停止过对她的思念。
他有大爱,也不惧小爱。他愿意开诚布公与每一个对话的人平等交流。
他从来没有将她藏起来。
他从未遮遮掩掩。
是她误会了。
当年在王舍城,他并不是看不见她。也是因为她心中有恨、有怨,她的思想与丈夫背道而驰。所以他们迎面不见。
她终于明白,他从未有负于她。他们只是因为种种原因错过了。
她终于放下了心中仇怨,她也终于能够重新拾起心中支离破碎的情感。
可她也觉得,他们并不需要再见面。最好,他永远也不要知道,那一直深处黑暗地底,与他作对数千万年的人就是他一直找寻和思念、遗憾了千万年的人。
不是相爱就得见面,就得在一起,而是从此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见谁都是他。
她重新成为了鬼母,回到了属于她的地方,坐在了被般若温暖过的御座上。
从此以后,她能在任何地方都欢喜自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