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你都觉得六道不重要,王舍城也不重要了,我留在这里也不大合适。等你想清楚了,再来找我吧。”

般若说完这句,拉开门便走了出去,根本不想听到身后之人的声音。

她非常失望。除此之外,别无他想。

般若走得无声无息,回到王宫,带走影月,其余的什么都没有带走。

这里本来也没有任何东西属于她。

“你说,人真的会变得与过去的自己毫无联结吗?”回程的路上,般若问影月。

影月虽然大多时候能听懂般若的命令,但思考能力有限,且始终无法开口,回答般若的只有沉默。

这已经超出他的理解范畴。

他没有过去,没有记忆,也没有未来。他根本不知道般若是什么意思。

他只知道自己看到般若的脸,就会发自内心地微笑。

般若也不指望他会回答,自言自语:“我之所以为现在的我,是过去所有的我加在一起的总和,人哪怕会变,也跟他的过去有关。可十夜,他已经完全不像他了。”

那么他们过去所坚持的东西,还有意义吗?

没有。

连十夜都觉得那不是最重要的东西,那于般若而言,她又在乎些什么呢?

她的人生,从有记忆开始,先是为了母亲而活。

为了母亲与天地神佛作对,以一己之力妄图改变天地法则。

她被全天下厌弃,而后不信神、不信佛、厌憎世间的一切,没有任何的目标。

在即将成魔之际,是十夜的一件衣衫,让她突然又找回了自我。

第一次,她想去了解另一个人。然后帮助那个跟自己一样无助、孤苦的男孩。

她用成千上万年的世间终于走到了他的身边,了解他的过去,心疼他的童年,从此有了新的愿景,希望这世间再也不要有跟他一样的孩子出生。

再后来,他们相知、相爱却最终没能相守,但她想,不能相守也没关系。这漫长空旷的人生里,只要有一个人可以回忆、可以一起朝着一个方向努力,也是一件幸事。就遥远地一起努力就好了。

可是那个人的身上,如今连努力都看不到了。

那她的人生,接下来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般若回到鬼蜮,先去看了太霄。

偌大的清晖殿里,清寂空旷。唯一的装饰物,便是那一丛三十三天下来的月光。纵然一个侍者都没有,但这里依然一尘不染。

看得出来,雪戈是用了心的。

太霄在雪戈的照看下,恢复得很好。

“帝君爱干净,除了晨昏沐浴,每个时辰我都会给帝君翻身,勤换衣裳,确保帝君不论什么时候醒来,都会是干干净净的。”雪戈闭着眼睛,只听脚步声就知道是般若来了。

“有心了。你去休息吧,以后换我来照顾。”

“是。”

般若说完,在太霄的床边坐下。

雪戈立刻就走了。

没有问般若去了哪里,要待多久,什么时候走,她只是放下了一笼熏香,告诉般若:“熏香燃尽之时,记得给帝君翻身。”然后便离开了寝殿,留下二人独处。

干脆、简练、毫不拖拉。虽然眼睛看不见,但般若也能明显地感觉到,她对他们二人的相处毫不关心。

这大抵就是绝对的信任吧。

雪戈知道,帝君唯一相信的人,就是般若。那她也只能相信般若。

般若陪在太霄床边,本想帮他剪剪指甲、梳梳头发什么的,可她发现根本没有自己发挥的余地。

太霄的指甲修剪得宜,圆润饱满;发丝莹润透亮,梳理得一丝不苟。无论从哪里都挑不出一丝差错来。

雪戈对太霄的用心程度只怕十夜看了都要自惭形秽,根本用不着般若出手。

般若百无聊赖,也不知道能干什么,便只能呆坐在太霄的床边上,看着满室精巧的物件,不知道在想什么。

待熏香燃尽之时,般若也没察觉,好在殿外准时响起了敲门声。

般若:“请进。”

雪戈走进来,见般若果然没有给帝君翻身,便径直绕过般若,麻利又细致地给太霄掖被角、换鞋袜、床褥后,才开口:“帝君身子娇贵,不容怠慢。”

身子……娇贵?

般若看得目瞪口呆。

她认识太霄这么多年,太霄摸爬滚打什么苦头没吃过,哪里娇贵了?

雪戈她也是认识无颜的呀!怎么就娇贵了?

感受到雪戈明显的不满,般若看在她是真心诚意为太霄好的份上,便没有反驳她。

“您别看帝君昏迷着,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他能感受到外界发生的事情,自然也会展现自己的不爽利。只是需要用心去观察,才能发现其中细微的差别罢了。”

般若似懂非懂:“是吗?”

雪戈十分认真地点头:“我刚伺候帝君的时候,他是不喜的,皱着眉头,想是很难受又无法表达。我怕帝君不喜,便在沐浴宽衣时,换了男侍,他才放松了身体。”

“这里不是只有你一人么?”

“从军营里借的。”

“哦……”

然后般若发现,雪戈这一整套动作下来,太霄不仅头发丝都没乱,气色看上去又红润了许多。这让般若又是好一阵呆滞。

她永远也不会像雪戈那样细心地去照顾太霄。

“是因为爱吗?”般若幽幽开口,问雪戈。

“不是。”

“不是爱的话,怎么能做到这种程度?”般若诧异。

雪戈:“因为,我从第一眼见帝君的时候,他就是从三十三天上下来的月亮,永远那么干净、那么亮。所以,我希望他一直干干净净、明亮如旧。仅此而已。”

她维护的,是她心中的那个他啊。

“哪怕知道他是无颜?”

“嗯。”

“不会混淆吗?”

“不会。无颜是无颜,帝君就是帝君。我永远不会喜欢无颜,但是我会一直崇拜帝君。”

雪戈语气淡淡的,毫无掩饰的痕迹,但就是很笃定。

这一番话,让般若陷入了沉思。

那么她呢?

她爱的,是什刹海边,给她披上衣服的少年。她想拯救的,也是那个因她而陷入绝望泥潭的少年。

可是那个少年,他要的,又究竟是什么呢?

一个人真的能被岁月侵蚀改变到连本心初衷都丢弃吗?

救鬼母、平六道,那坚持了千万年的事业,说不要就不要了?

那他活下去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般若想不明白,不想相信,又不得不信。

般若长叹了口气,突然,她摸到凳子软垫下有个硬硬的小东西。拿起来看了眼,发现是把小梳子。梳子上雕花精美,显然不是太霄的所属物,她没做他想,直接递到雪戈手里:“是你丢的吗?”

雪戈脸色一红,忙把梳子揣怀里:“是、是我的。”

“一把梳子而已,你脸红什么?”

“我……没什么。没事的话我先出去了。”雪戈说完,拿着梳子飞奔了出去。但就算慌乱,她的衣裙也依然是一丝褶皱都没有的。

般若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发现,从来不穿裙子的雪戈,今天居然穿了条鲜绿色的衣裳。

纵然眼睛哭毁了,可眉心的花钿却画得精致小巧,十分好看。

那把梳子,也是她时刻备着,梳妆打扮之用吧?

她希望太霄醒来时,见到的,是漂漂亮亮、整整齐齐的她。

想到这里,般若脑海中突然就有一根弦断了。

事情的前因后果,起承转合,十夜前后矛盾的行为逻辑,在一瞬间,她陡然想通了。

过去的她或多或少因为私情被蒙蔽了眼睛,但是清醒过后,摒除一切干扰,就会发现,这一切是多么的不合常理。

面对一个已经没有生命危险、随时都可能会醒来的静夫人,谁都希望对方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光鲜亮丽的自己。

但十夜没有。

他将自己弄得惨淡无光,显得深情款款,可是,深情给谁看?

在他们的感情里,十夜占据绝对的主导权。静夫人不需要他的深情,只要偶尔回眸,就能让她的全世界为之发光。

他不惜拿六道和王舍城作陪衬,演绎深情爱慕的戏码,但观众应该不是静夫人。

而是自己。

为什么?

他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刻意去强调他们结束了,他已经爱上了别人,她都知道。清楚且明白,也表示过自己完全接受。他明明不需要这样做。

可他就是这样做了。

无利不起早,十夜此举,一定别有用心。

完)

意识到这一点,般若立即杀了个回马枪。

速度快到让十夜始料不及。

甚至,来不及穿上衣服。

太古殿的浴室里,十夜刚洗尽一身污秽和疲惫,正靠着白玉碧.池边小憩。般若的脸就这样无声无息的,从水里钻了出来。

先是水面漾起波纹,十夜还没察觉不妥。

然后开始冒泡,发出了些许异样的“咕咚”声,在这静谧的浴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十夜皱了皱眉,睁开眼睛的同时,就看到一大团头发从水里钻出,在他还没作出反应时,般若的脸便已经彻底出水,贴着他的脸,近在咫尺,鼻息相闻。

她猛地仰头,一甩头发,泉水“哗啦啦”地四溅,毫无意外地甩了十夜一脸。

说实话,素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十夜,在这一瞬间,有那么点惊悚。但也只是在心中惊讶,没有表现出来。

很快,他就反应过来,迅速拿了岸上的披帛,挡住了身体的重要部位。然后跳出了浴池,回身问水里的般若:“你怎么在这里?”

十夜音调不如寻常平稳,略显慌乱,显然被般若突然出现的模样所扰,全然地、绝对地没有想到会在这种时候、这种场景再见。

般若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从水中一跃而起,跳到他的眼前,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问他:“你为什么要把我气走?”

十夜沉着脸,冷冷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既然请我来王舍城铲除虚境黑影,又为什么中途赶我走?”

“我没有赶你走。”

十夜表情恢复了平淡,面对般若的突然出现,也从震惊中回神。

他耸肩笑了笑:“你走过?抱歉,我并不知道你走了。”

十夜扬起标准的礼貌而疏远的微笑,让般若觉得,他又戴上了面具。

般若过去会被他这副表情所伤,如他意愿不靠近。

但现在,她突然就是不想如他的意。

她非得把他的面具撕烂不可!

般若:“你不知道我离开?你不知道的话为什么切断了通道,关闭了六道?”

古来离开王舍城容易,想要回去就不那么容易了。何况新的六道本就是在十夜利用四天柱、依照记忆重建的国度,它的具体位置、入口在哪里,根本没有人知道。

般若跟着十夜走过一遭,也曾记过路,但转回头再来找,便什么都找不着了。可她留了个心眼,在入口处,特地留下了一颗海棠花的种子。

古来地府一日,人间多年,如今那颗海棠花的花种已经开遍,满山遍野都是盛开的秋海棠。但入口已经毫无踪迹。

看到此处关闭的通道,般若的心更加定了。般若更加确定,十夜是故意躲着自己。

于是她拿出了杀手锏——蜉蝣龙佩。

这块被她尘封了多年的“定情信物”,它能带般若去到任何十夜所在的地方,包括王舍城。

“既然你并不是要赶我走,那为什么我一走,就让六道消失,你不是在躲我又是躲谁?”

“你可能误会了,六道不与外人开放,这是惯例,并不是为你关闭,请你不要自作多情。”

“是吗,真的是我自作多情吗?那让我来猜一猜,我接下来说的事,有没有自作多情。”

般若紧贴着十夜,咄咄逼人,步步紧逼。

十夜便步步后退。

退无可退后,索性整个人走到了屏风后。

“逃避没有用,你必须得听。”

般若坚定地追了过去,就看到十夜披帛解开了大半,露出白皙消瘦的肩胛骨。

般若愣了一下,原想低头回避一下,但很快又抬起头,直视着十夜宽衣解带的动作。

不就是脱衣服吗?

般若什么没见过?

他今天不管是干什么,她都不会知难而退了!

见般若真是一点也不避忌,十夜不得已,将半褪的衣服又拢了回去。

十夜皱眉:“我没有不让你说,我也没有打算不听。只是,我现在想换一件干净的衣服,你去外面等我,行吗?”

他的语气无奈到近乎在祈求般若,但般若完全不为所动。

般若:“你可以换衣服,但你必须在我面前换。”

“你……”

十夜很想说“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般若又马上振振有词地抢先道:“我就站在这,闭上眼,不看你。我保证。”

般若生怕十夜又跑了,只能寸步不离盯得紧紧的。

十夜被般若这副模样弄得哭笑不得,也知道她固执起来十头狮鹫兽都拉不回来,也不挣扎了。

于是当着般若的面,解下了披帛。

柔软丝质的洁白披帛落地,十夜不着寸缕,站在般若面前。

般若闭着眼睛,很守约地没有看他,但嘴里的话却是叭叭得没完。

般若:“一开始,你装作对虚影很麻烦、很无助的样子,就是为了给我一个来六道的理由。你需要我出现在六道,但又不需要我真的帮你对付虚影。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你请我来,却又不逼着我去面对黑暗的原因。因为你对我的用途另有安排。”

“按照我对你的了解,你连自己都不爱,却全身心地爱护静夫人,你用静夫人来激怒我,这反而暴露了你的动机。”

“你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特地人间寻了我来,总不至于是想向我展示这王舍城内遍地开遍的曼陀罗华。你没有那么无聊。不会浪费时间在不起眼的我身上。那么倒推一下,我来到王舍城唯一只干了一件事,那就是惹静夫人不快。”

“所以,你请我来,主要目的不是来对付虚影,你根本是让我来激怒静夫人的,对不对?”

回答她的,是十夜的无视。

不是沉默,就是简单粗暴地无视。

般若也无视他的无视,直道:“可你为什么要激怒静夫人呢?你在人前给足了她地位,面子里子通通都让她享受了无上的尊荣,你能在她身上得到什么呢?应当……还是跟六道有关?跟鬼母有关?”

“请停止你的遐想,我没有时间听你废话,请你离开。”

说到这里,十夜打断了她,并且连衣服都没心思再换,捡起地上的披帛,重新束了回去。转身就走。

“不许走!我今天一定要知道真相!”

般若立即追上去,边追边喊:“你在心虚什么?我要是说得不对,你怎么会走?你不是最喜欢抱着手,隔岸观火看旁人的笑话吗?怎么听不下去了?是不是说到你心窝子里了?是鬼母的授意?她……”

这时,十夜突然站住,转身。般若来不及停止,猝不及防、直接就撞到了他身上,撞了个满怀。

“好痛。”般若低呼,险些站不稳。

十夜下意识便一手扶胳膊,一手扶腰。二人就此抱在了一起。

般若鼻腔里满是他身上刚沐浴完的香味。淡淡的十分好闻。耳边也是他的心跳声,不算急切,却也不缓慢。

十夜率先反应过来,被烫了手似的松开她,将她推开了三步远。

“你慌什么?”

“我都没慌。”般若猝不及防,被猛地推开,更加生气了,冲着十夜翻了个白眼:“更过分的地方又不是没摸过,一副被占了便宜的样子是什么意思?我都没嫌弃你,你这副表情,哭丧给谁看?当然,这不是主要问题,回到刚刚那个话题上来……你究竟在隐瞒我什么?”

般若两步并作一步,跑回到十夜面前。

十夜看着她,默不作声地,然后……伸出了手。

他的手穿过她的发丝,经过胸前,最后停在了腰上。

“你、你干什么?”面对十夜陡然再次地出手,般若终于有些不淡定了。感受到腰间的手在滑动,般若的气息也跟着紊乱。

他沉默却又缓慢而坚定地抚摸着,然后,从般若的腰间摸出了蜉蝣龙佩。

“这个,物归原主。以后不要再来了。”

十夜说完,般若的眼前便开始模糊。

“你好卑鄙!”她再次被十夜毫不犹豫地扔出了王舍城,离开前,她对着愈见虚妄的十夜的脸道:“不要以为这样就可以甩掉我!你知道的,我总有办法.会回来的!”

“呵……”

回答她的,是十夜若有似无的轻笑。银尘般的声音,润物细无声。

然后,般若就回到了鬼蜮。眼前没有了泉水,没有了十夜,也没有了银尘般的笑声。

般若怒不可遏。

虽然狠话说了,但其实,对于回王舍城,般若一点底气都没有。

蜉蝣龙佩原本被太霄一分为二,太霄羽化后便又重新回到了整块,都被般若保管着,如今十夜拿回去,般若就再也没有直入王舍城的契机了。

般若不甘心。虽然难,但是她说了要回去,就一定会回去。

是非黑白,个中曲直,她一定要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