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鬼蜮王城的。她唯一的记忆停留在了十夜抱着长孙玉茗回去的画面里,然后定格。
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样细致温柔地拥她在怀里,见不得她受一丁点的苦。
可是如今,他已然能够对她的痛苦漠不关心,对她的一切视若无睹。
他的眼里已经没有她了。
“是十夜干的?”太霄检查着般若的伤势,问她。
可还没等她回答,太霄又自问自答:“不,应该不是,假若十夜出手,你怕伤得不止这样。”
双目无神的般若被这一句话点醒般,恢复了些许意识。
般若皱眉:“你也认为他会杀我?”
“……”太霄目光清淡,眉毛也不抬一下,显然认为这是一句废话。
般若苦笑:“可他没有杀我,甚至……”
连看她一眼都懒得,更别提动手伤人了。
对如今的他来说,杀死一个她,没有任何意义。
她不再是他事业上的绊脚石,也因为没有了爱恨,于是变得无所谓。
他只当她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普通人,没有交集,没有搭理的必要。
“你知道就好。”太霄淡淡道:“虽然我知道劝你也没有用,但我还是想提醒你。假若有一天,你成为他的阻力,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痛下杀手,而你……”
你大概率会甘心赴死,连还手的气力都没有。
般若明白太霄没有说完的话,也知道他提醒自己的是什么。
他真正想说的是:“就算你个人心甘情愿死在十夜手里,可不要再次忘了,你是谁,你身后还有多少人仰望着你。你与从前的自己已然不同。”
清辉殿的大门外,从上往下望去,是重重灯火,星星点点,延绵不绝。其中每一盏灯火,代表的都是一户人家。他们生活在鬼蜮之中,在阎罗鬼君、太霄帝君、地藏王的庇护下,掌管着生死交替。而那每天往来在三途川冥河上的人,更是络绎不绝,数不胜数。
他们全都仰仗着三君。阎罗代表秩序,太霄代表力量,而地藏王则是他们的信仰。
秩序可以重建,力量可以重塑,而信仰,则是所有人生活下去的希望。一旦信仰崩塌,那么所有人连生的希望都失去了。所以,鬼蜮任何人都能倒下,唯独般若不可以。
“我是怎么成佛的,你比旁人都清楚。”般若苦笑:“我配吗?”
“配不配你都已经站在这里,你退无可退。”
是啊,就算成佛不是本意,就算她的目标从来都只有十夜,可她既然已经站在这里,已经承载了这份希望,她就别无选择了。
“不用治疗了,都是小伤。”般若推开太霄,放下了袖子,淡然地起身。
初得力量的长孙玉茗对她造成不了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她只是看上去流血多些,不过是因为肉身脆弱所致。但就算往后长孙玉茗将那魔果的力量全部操控自如,融会贯通,全部为她所用,也对般若造成不了根本伤害。
般若修得金身,早已不生不死、不老不灭、不毁不伤。
至于痛苦?
痛苦是有的,不过是般若刻意为之。
她可以选择痛,也可以选择不痛。因为无知无觉就代表跟这个世界没有联结,生命毫无意义。而痛苦,可以让般若提醒自己,十夜曾经比这要痛苦千倍、万倍。
所以过去大多数时候,她并不想有所感知,但自从十夜回来,她发现有时候清醒明白的痛苦能让日子更好过。十夜一天不原谅她,她就一天无法原谅自己。也就无时无刻不再痛苦中煎熬。肉体的痛苦,够让般若暂时缓解心灵的痛苦。
于是疼着,要比没有感觉更加好过。
离开鬼蜮后,掐了个法诀便来到了东海。
乌云罩顶的南陀伽耶的山门下,寅时的更声刚一响起,般若又如约而至。盘桓掩面的千级石阶旁,宫灯渐渐熄灭,正是黎明前的征兆。
般若拖着一身伤痕,一步一步走向石阶。
原本被太霄治疗的伤口再次冒出鲜血,干净的衣裳再次被血液染红,等她爬上南陀伽耶山顶时,她又是一身狼狈模样。
随着日头的上升,她的狼狈有增无减。
烈日下,鲜血被晒成了黑褐色,混着汗液一起,滴答落在地上。
偏偏她虽然疼,虽然痛,但又不会晕厥,于是更加清晰、刻骨。
“你这副模样,是来装可怜的吗?”在烈日下站了三四个小时之后,她的耳边终于有了除了风之外的声音。
银尘般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高高在上,虚无缥缈。
般若抬头,看见过去长孙玉茗看她的楼台的纱帘被挑起。十夜一身黑衣、黑发、黑冠站在那里,远远地、冰冷地望着她。
般若乍一眼没认出来。
她见过十夜穿黑衣的样子,但没有见过他连束发的发冠都是黑色的模样。
若不是他眼角的红莲仍光华夺目,散发光芒,以这样的距离,她根本难以辨认。
般若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十夜的时候。
一身白衣,翩跹少年,书生气息浓郁。眼里干净得不像是往生六道的人。哪里是像如今这般,气场迫人,眼神如一把利剑,直指他人心房。无法有任何喘息。
虽然容貌未有改变什么,却再也无法用少年来形容他。
他已然是一个气场深沉、不怒自威的成年男子了。
“你为什么不穿白衣了?”
般若没有回答十夜的问题,反而下意识脱口而出,问他。
她仔细回忆了一下,哪怕是武瑞安,也极少数情况下才穿白衣。
武王爷有各式各样的衣服,绯红、紫袍、玄衣金冠,他把自己弄得各种花枝招展,却唯独对白衣没有什么兴趣。
为什么?
十夜冷冷一笑:“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你以为这世上万物都要有因才有果么?”
是了,不喜欢了就是不喜欢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这么简单的道理,般若却非要问出口,乞讨来一个早就摆在明面上的结果,累不累?
累是累的,但过程必须要有。
“我不是来装可怜的,我只是想来告诉你,一件可能你早已知道的事。”
在十夜的微微凝眉中,般若继续道:“虽然知道不是每个人都能从一而终,不是每个人都能坚定地去做一件事,不是每个人都不到黄河心不死,不到目的不罢休。但就算你们都不是这样的人,你也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这样的人,可我还是要说,我是。”
“我喜欢你,从来没有改变过,就算知道我做错了事情,你不会接受我,可我还是要来,还是依然想要大声地告诉你,我喜欢你,从来、一直、永远都只喜欢你。”
“十夜,我仍然那么爱你。甚至,比从前还要爱。因为,我的爱已经不求回报。”
“过去我非要站在你的面前,得到你的回应,我以为那样才是爱情,但现在我发现不是的。爱就是不求回报的。就算现在的我的一切你都讨厌,我也无所谓。”
“我爱你,是我的事情,我不怕被全天下知道。我也不怕丢脸,因为能够去爱,依然爱本身就是一件骄傲的事情。我并不觉得有丝毫的丢脸。”
“就算你不喜欢我也无所谓,就算你喜欢长孙玉茗我也完全能接受,甚至,我愿意跟你一起去爱她。因为你喜欢的,就应该是我也喜欢的。”
“十夜,你再原谅我一次,好不好?”